通道两侧石壁上间隔燃烧着劣质油脂的壁盏,火光微弱且不安地跳动着,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湿漉漉的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张衡外罩半旧羊皮坎肩,勉强抵御着牢狱深处钻骨的阴寒。
腰间宽厚的牛皮腰带上,挂满了大小钥匙、铁尺,还有一柄油光发亮的短皮鞭。
他那双狠戾的眼睛,习惯性地在昏暗中扫过前方与两侧。
身后的王犸和李鼬一左一右,各举着燃烧正旺的松油火把,丝丝黑烟缠绕着火苗,两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巡查每间牢房。
经过左手边“丙字七号”牢房时,张衡的脚步骤然停住。
他抬起右手,示意身后举着火把的王犸和李鼬停下。
通道内顿时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水滴声。
火光透过木栅栏,照亮了牢房角落那团深色影子。
张衡刻意多站了几息,紧紧盯着影子的轮廓——胸腔处没有半分呼吸该有的细微起伏,肢体软塌塌地瘫着,透着股死后才有的僵硬,
同时,一股混合着馊腐的气息从牢内飘出。
他面无表情,心里已然有了判断:“丙字七号,没了。”
侧过头,张衡的声音低沉得没有一丝波澜,对李鼬吩咐:“去叫两个人来,拿张草席,把里面的处理了,直接扔去乱葬岗。”
李鼬立刻躬身应道:“是,头儿!”随即转身,快步朝着通道另一端的狱卒休息处跑去,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迅速远去。
张衡不再看那牢房一眼——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囚犯或因伤病拖垮,或因熬不住酷刑殒命,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
他对王犸偏了下头,示意继续前进。王犸连忙举高火把,两人迈开步子,走到“戊字三号”牢房前,张衡再次停步。
王犸立刻会意,将火把凑向栅栏。
光线里,一个被粗铁链锁在墙上的身影显露出来。
张衡先扫过铁链与墙壁、脚镣的连接处,确认锁得牢固,才把目光落在囚犯裸露的脊背上——那里满是鞭痕与烙伤,深色的伤口边缘翻卷着,隐约能看见黄白色的脓液,腐臭味直钻鼻腔。
当火把的热气靠近时,那身躯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
张衡便不再浪费时间,示意王犸收回火把,继续前进。
正当他们准备继续向前时,右手边“庚字一号”牢房里猛地传来一阵异响!
一个黑影猛地扑到栅栏上,双手死死抓住木栅栏,发出嘶哑的咆哮:“冤枉!冤枉啊!大人——!”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王犸手腕一抖,火把的火苗窜起半寸。
张衡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却并未转头直视,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张因激动而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的面孔。
不等他吩咐,王犸已嫌恶地将火把朝栅栏内虚晃一下,灼热的气息逼得那咆哮声戛然而止,化为一阵绝望的呜咽。
张衡这才迈步,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到了关押德安与三个小太监的牢房前,张衡示意王犸把火把凑近些。
跃动的火光里,三个灰蓝色身影先露出来——他们缩在墙角草堆里,像受惊的老鼠似的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躲开这束光。
张衡呲着口发黄的板牙,不屑地笑了声,眼神扫过三人,像在看地上的蝼蚁。
随即,他的视线越过那三个小太监,落在了趴伏在冰冷地面上的那个肥胖身影——德安身上。
作为老资历狱头,张衡对死亡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
他并未靠近,只借着火光远远打量几眼:德安的身体蜷成个极不自然的姿势,僵硬地趴着,连点声息都没有。
露在外面的手腕泛着灰败的青白色,和活人的肤色差得悬殊。
更关键的是,他胸口已无起伏,指甲青紫,脸上还凝着尸斑——这些都是张衡见惯了的死亡特征。
“妈的,这德安真是个软骨头!才半天就嗝屁了?”张衡眼神发冷,语气里满是厌烦。
他抬脚重重踹在粗木牢门上,“哐”的一声闷响震得门上铁链哗啦乱响。
唾沫星子随着他的骂声溅出来:“真是他娘的晦气!”张衡扭头朝王犸吼道,“还愣着干嘛?去杂物房拿张破草席,把这晦气玩意儿卷了,连夜扔去城外乱葬岗!别让他烂在这儿脏了老子的地!”
命令一下,和德安关在一起的那三个小太监吓得浑身猛得一哆嗦,挤作一团,连呼吸都屏住了。
年纪最小的小顺子,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都不敢哭出声。
稍大些的小福子和小安子,偷偷飞快地瞥了一眼德安那肥胖的尸体,又立刻惊恐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攥住身上破烂肮脏的太监服,指节用力到泛白。
他们太清楚了,在这慎刑司里,人命比草芥还要轻贱。德安今日的结局,或许转眼间就是他们的明天。
王犸不敢有丝毫耽搁,很快取来一张边缘破损、甚至还能看到霉斑的陈年草席。
他动作熟练打开牢门,屏住呼吸,嫌恶地用一根前端沾着不明污渍的木棍将德安僵硬的尸体粗略地拨弄到草席上,然后迅速将其卷起,用粗糙的草绳胡乱捆了几道。
过程中,他尽量避免直接触碰尸体。
这时,处理完丙字七号尸体的李鼬正好回来。两人一前一后,抬着那卷散发着恶臭气息的草席,快步朝着通道另一端的出口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渐渐远去。
处理完德安的事,张衡脸上的嫌恶未退,用靴底蹭了蹭地上并不存在的污迹,仿佛要把沾在身上的晦气狠狠蹭掉一般,动作带着几分刻意的用力。
直到鞋底磨得地面发出轻微的刮擦声,他才罢休,挥手示意剩余的狱卒跟上,举着火把继续向前巡查。
很快,他来到了关押苏玥的牢房前。
他先是注意到自己之前放在牢门口的那两个干硬泛黄的粗面馒头,以及那一碗清水和一小碗已经凝出一层薄膜的稀粥,都原封未动。
“嗯?一口没动?”他下意识皱起眉,冷哼一声,“都进了慎刑司,还敢挑三拣四?”
他示意举着火把的狱卒靠近,自己则眯起眼,透过栅栏的缝隙,仔细向牢内昏暗的角落望去。
火光摇曳,勉强照亮了石床的轮廓。
只见那个戴着面具、身份神秘的小太监蜷缩在石床上一动不动,连最细微的呼吸起伏都几乎观察不到。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张衡心里的疑虑瞬间翻涌。
方才处理德安尸体时,动静不小,踹门声、呵斥声在寂静的牢房里足够惊醒任何人。
况且,慎刑司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人间炼狱,几乎每个被关进来的人,无论表面多么镇定,内心无不是高度紧张、提心吊胆,恐惧着下一瞬就可能被拖出去用刑,生死难料。
怎么可能在那种动静下,还睡得如此“安稳”?甚至可说是“沉静”得过分了!
一个极其不妙的念头猛地窜入张衡脑海:“不会……也死了吧?!”
这个想法让他后脊梁瞬间冒起一层白毛汗!
这个人身份不明,但却是由御林军副统领亲自押送过来,而且顶头上司——刑部司狱司司狱赵铎赵大人还特意派人来叮嘱过:严禁对这人用刑,还需提供饮食!
这待遇,在整个慎刑司里,除了隔壁今早关押的那位外,简直是独一份的特殊啊!
这要是莫名其妙死在了自己当值期间、死在了自己管辖的牢房里……
赵铎大人的怒火绝非他一个小小的狱头能承受的!恐怕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衡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强自镇定,又屏息凝神,借着火光极仔细地观察了半晌,终于隐约捕捉到那小太监胸口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起伏。
张衡心下稍定,暗忖:“呼……还……还有口气……但看这样子也离死不远了……”
他眼神闪烁了几下,心下迅速做出了决断。
张衡面上恢复镇定,对身旁狱卒吩咐道,语气刻意平淡:“行了,没什么大事,估计是睡着了。你们都精神点,继续去巡查别处!”
心下想的却是,这人他不能再沾手了。既然人还没断气,但情况明显不对,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上报,将这块烫手山芋扔出去。
只要现在人没死先报给上面,之后无论再出什么事,主要责任就不在他了。
想到此处,张衡不再停留,假装例行公事地看了一眼,转身抢过身旁一个狱卒手中冒着黑烟的火把,朝着通道另一端的签押房快步走去。
他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逐渐远离,火星在幽暗里拖出细碎的光痕,最终落于潮湿的地面,转瞬便熄灭了。
关押苏玥的戊字三号牢房重归浓稠的黑暗,只余下火把停留在木栅栏时残留的微弱余温。
隔壁,戊字四号牢房内,一道身影静静盘坐于石床之上。
他双眸轻阖,长睫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张衡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混着不耐的叫骂、以及那压抑着惊惶的呼吸声... ...
这些就如这层厚重石壁,既隔开了一切视线,也滤去了所有纷扰,于他而言全然是不相干的背景。
直到听见张衡离开前那声煞有介事的“估计只是睡着了”,他紧闭的眼睫才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那双墨色瞳孔缓缓睁开时,眸底正流转着几分亦正亦邪的光,不过转瞬又轻轻阖上。
在他眼里,这“慎刑司”不过是另一处观察众生相的“药圃”——生老病死的苦、怨憎嗔会的痴,皆是人心的“病症”。
这些“病症”值得驻足细品,却未必值得他动指施治。
除非,那“病症”足够“有趣”,能真正勾动他施治的“兴致”。
念及此处,他嘴角极淡地勾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下衣料,随即沉下心神继续在体内默默运转着独门心法,将牢狱里渗骨的阴寒湿气,一点点逼出经脉之外。
另一边,张衡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疾步穿行在昏暗的通道里。
他刻意挺直脊背,极力想在下属面前保持平日狱头的威风,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略显凌乱的步伐,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等等……他忽然顿了顿脚步,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滑——万一那戴面具的小太监真有个三长两短,就算他第一时间上报又能怎样?
那人可能是连赵铎大人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人物,到时候若真要追责找人顶罪平事,他这没根没底的小小狱头,保不准会落到他头上?
这念头刚冒出来,张衡的腿就软了半截,他这狱头的位置,是从死人堆里蹚着血、嚼着苦熬出来的!
十五年前刚进慎刑司,他就是个连名字都没人肯记的“搬尸的”,寒冬腊月里得赤手拖起冻硬的尸身,指尖粘在尸衣上扯下来就是一层皮。
酷暑天死了人的牢房里闷得像蒸笼,腐臭直往肺里钻,他还得跪着刷洗渗进砖缝的血污,稍有怠慢就被狱吏用脚踹心窝子。
后来熬成杂役,更是把“忍”字刻进了骨头里——狱头喝醉了拿他当靶子骂,他得笑着递酒。
狱吏办砸了事要追责,他得跪着把黑锅揽过来,挨鞭子时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有回为了抢个替老狱吏送密信的机会,他跟另个杂役在柴房打了一架,打断了两根肋骨,才换来了往上爬的半点门路。
如今好不容易攥住这狱头的权柄,他怎么甘心丢了?
张衡死死攥着腰间钥匙串,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突突跳着:不... ...不对!他猛地回神,声音都带着颤——不能被替罪羊的念头吓住!他得报!而且必须报!
就算要找替罪羊,上报了至少能证明他“按规矩办事”,总比被人闷头扣个“失职”的罪名强——上报了,明日就还有活着的可能!没上报,怕是今晚都熬不过去,绝不能在这事儿上糊涂!
若真有人要逼他当替死鬼——他眼底掠过一丝阴鸷,舌尖在齿间磨了磨,泛出点血腥气:他不介意把王犸、李鼬那两个蠢货,还有当初踹过他心窝子、抢过他饭食的老东西们全拽进来垫背!多拖几个下去,黄泉路上有伴哭,倒也省得他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