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鸱脸色惨白如纸,但听到“实权”二字时,垂在身侧的手悄然紧握成拳,眼中猛地闪过一抹绝处逢生的亮色:“对啊!千幻!你虽无执法调兵之权,但你有殿下的脸!有殿下的身份啊!”
他的语气变得急切而肯定,“慎刑司的主事赵铎,那是出了名的谄媚小人,最是欺软怕硬、察言观色!
就算没有正式的调令或手谕,见‘太子殿下’亲自驾临,借他十个胆子也绝不敢阻拦盘问!
我与你同去!你只管摆出殿下平日里的冷峻威严镇住场面,我从旁暗中周旋策应,务必先确保苏小姐安全无虞,将她尽快带出牢狱安置!
事急从权,一切后果,待殿下回宫,我自会一力承担,向他请罪!
千幻闻言,脚步猛地顿住。他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间,正竭力按压下狂跳的心脏与翻涌的思绪。
不过片刻,他眼底的慌乱便被孤注一掷的决绝所取代。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冰凉的缂丝纹路,脑海中飞速回忆着太子殿下平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气度。
殿内沉寂得落针可闻,唯有灯花偶尔爆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行。”千幻终于开口,声音已褪去方才的焦躁,重新归于镇定——虽比太子本尊的声线略清亮些,却刻意压沉了语调。
他抬眼看向暗鸱,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福海熟悉太子殿下的仪仗排场,我让他立刻备步辇、调随从,场面要做足,得像殿下夜间突发兴致巡查衙署那般,低调而自然。
暗鸱,你,速去内殿取一块殿下常佩的玉佩,就要那枚刻阴文“御”字的蟠龙玉——他常握在手里沉思,近臣大多认得。
有这信物镇场,即便没有调令手谕,赵铎那滑头也绝不敢轻易质疑。
我趁这间隙重整仪容,务必不露半分破绽。我们在承晖殿正门汇合,动作要快,片刻耽搁不得!”
暗鸱抱拳应下,身影一晃便融入殿内阴影,转瞬消失不见。
千幻即刻迈步至殿侧的鎏金蟠龙铜镜前,凝眸审视着镜中那张属于太子的脸。
他缓缓调整面部肌肉,让眼神一点点沉下去,变得深邃如渊、冷冽漠然。
随即抬手抚平凌乱的衣冠,将每一处细节都打理得完美无缺。
戌时过半,月上中天。
清冷如霜的月华自慎刑司高墙顶端那扇窄小的窗棂斜倾而入,在阴湿冰冷的地面投下一方微微摇曳的光影,恰似为这幽暗牢狱点起一盏凄冷的灯。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腐气,混杂着血腥与污秽,沉甸甸压在牢房众人胸口,连呼吸都裹着粘滞的寒意。
苏玥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坐在牢房角落的石床上”。身下仅有一层薄薄的干草。
身上的灰蓝色太监服早已失了规整,揉得皱巴巴的,衣摆处还粘着皇城外郊荷塘蹭来的尘泥,以及几滴早已干涸的暗沉血迹。
白日强撑着受损的内伤,强行动用内力——赌坊碎骰,相府退丁,这番折腾下来,本就虚弱的身子早已不堪重负。
内力反噬叠着旧伤复发,寒意自骨髓深处钻出,在四肢百骸肆虐。
她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纤细的指尖泛着青白,娇小的身子止不住轻颤。
素白面具之下的淡粉色唇瓣,正不受控地哆嗦着,细碎的呓语从唇间断断续续溢出”:“冷……好冷……”
识海深处,钧天溯洄铃空间内。
此处本应是灵气氤氲、温暖如春,细碎的金色符文如流萤般缓缓盘旋,中央的本命魂铃光华流转,发出令人心安的低鸣。
可此刻却因主人神魂与肉身的极度虚弱而光华黯淡,流转的符文迟缓了许多,空间边缘甚至有些模糊不清,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
一团晶莹剔透的光球,正绕着中央那枚光华黯淡的本命魂铃疯狂打转,原本稳定的光晕剧烈波动,时而收缩时而膨胀,每一次震颤都在无声传递着内心的焦灼与心疼。
“妖仙姐姐……呜呜……”团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光晕因哽咽而一颤一颤地,“团团在识海里都能感觉到,你好冷,好难受……”
他望着外界苏玥痛苦颤抖的模样,感受着灵魂链接传递来的刺骨寒意与深入骨髓的虚弱,那股想要冲出去保护妖仙姐姐的决心瞬间压倒了一切理智。
“不管了!团团要出去!”
只见那团金色光球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它强行凝聚魂体,不顾一切地朝着识海与外界的壁垒狠狠撞去——“咚”的一声闷响,壁垒只泛起几道细碎的裂痕,它自己却被反震得倒飞出去,光晕瞬间黯淡了一圈,边缘也变得模糊不少,魂体里还传来针扎似的刺痛。
可团团没有半分迟疑,晃了晃几乎涣散的光团,再次凝聚起余下的力量冲上去,狠狠一撞!
“嗡”的震颤中,壁垒裂痕蔓延开些,他的光晕更透明了几分,身上的刺痛也翻了倍,光晕里甚至溅出了几星转瞬即逝的光点。
一次,两次,三次……每撞一次,他的光芒就弱一分,魂体就虚一分,原本莹润的光团渐渐变得像薄脆的琉璃,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直到第七次冲撞,伴随着“咔嚓”一声轻响,壁垒终于破开一道狭小的缺口,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钻了出去——
此刻的团团,早已没了往日的灵动模样。原本凝实饱满的光晕变得明显透明,边缘甚至有些模糊涣散,像是一捧即将消散的萤火,光芒微弱而摇曳。
他周身的灵气波动更是极其不稳定,时强时弱,每一次波动都透着难以掩饰的虚弱。
可团团全然顾不上自己的状况,金色光晕急切地掠过冰冷的地面,径直飞扑到石床前。
在空中,光晕飞速凝聚塑形,化作一个身着流云暗纹短打的银发少年,那双剔透的金瞳里满是慌乱,腰间悬挂的小小铃铛随动作轻轻摇晃,却发不出半分清脆声响。
他伸出已然有些透明的小小手臂,指尖先触到苏玥衣料上沁骨的冰凉,下一秒便想将蜷缩成一团的她紧紧环抱——可手掌却径直穿过了那具瘦弱的身体,什么也没能抱住,只捞到一片虚无的冷意。
团团愣住了,透明的手指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金瞳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连带着周身的光晕都颤了颤。
他不甘心,又一次伸出手臂探向苏玥的肩膀,指腹甚至能清晰“感知”到她肩头的颤抖,却依旧穿体而过,连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团团呆呆地看着自己变得透明的手臂,心中的无助和心痛瞬间将他淹没。
晶莹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从金色眼眸中滚落,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石床上,随即化作微弱的流光消散。
“为什么……为什么抱不到……呜呜……妖仙姐姐……团团没用……团团太没用了……帮不了你……呜呜呜……”他的哭声充满了绝望与对自身无能的痛恨……
或许是这强烈到极致的情绪波动,或许是灵魂契约间那密不可分的羁绊,唤醒了石床上,一直紧闭双眸、竭力与体内冰寒及虚弱抗争的苏玥。
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了几下,良久……她终于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睁开眼眸。
先前的浅墨色瞳孔早已褪去,唯余一双浸着神性的紫眸。
那紫并非凡俗色彩,而是似淬了星河、凝了神辉,此刻却蒙着一层朦胧水汽,眼神涣散失焦。
往日里足以冰封万物的冷漠荡然无存,只剩一种近乎神性陨落的破碎感——宛如九天之上的冰晶神盏被碰出了细纹,裂痕未显却已透着脆弱,连周身萦绕的神性微光都跟着颤了颤,让人望之便心生“将神明从云端拉下”的冲动,既震撼于祂此刻的易碎,又忍不住想触碰那份不染尘埃的脆弱。
苏玥模糊的视线里,隐约映出床边哭泣的小小身影,而少年腰间的铃铛,竟在此刻忽然颤了颤,挤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嗡鸣,像一声微弱的回应。
团团哭到发颤的光晕猛地顿住,金瞳里的泪雾晃了晃:“妖仙姐姐……你醒了?”
他想凑得更近,却怕自己因激动而泛起的光晕波动惊扰到她,只能僵在原地,声音里满是不确定的小心翼翼。
待看清团团比在识海内凝实状态时透明虚弱了不止一筹的模样,苏玥心口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连呼吸都跟着发紧——她唇瓣微启,皓齿轻咬着下唇,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喉间溢出声音,带着气若游丝的沙哑:“团团……你的光……怎么这么淡?”
她想抬手,拂去团团眼角的泪光,可是,她的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指尖只能在冰冷的石面上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连带着手臂都泛起一阵脱力的酸麻。
团团看到她徒劳的动作,眼泪又止不住涌了上来,光晕颤得更厉害:“我没事的妖仙姐姐!我就是……就是想快点出来陪你……”他不敢说撞壁垒的痛,只敢含糊地略过,怕她再添担忧。
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苏玥强行压下所有不适,努力集中起涣散的神思。
面具下的唇角费力地牵了牵,扯出一丝极淡的弧度,却像揉碎了一点星光,勉强缀在苍白的面容上。
她的声音虽极其轻弱,却带着一种能奇异地抚平不安的温柔与镇定,仿佛春日初融的雪水,清冷却温柔地流淌过心间:“团团……乖,不哭……我没事……只是有些冷,歇一歇便好了……”
团团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憋回去,金色光晕轻轻蹭了蹭石床边缘——哪怕穿体而过,也想离她近一点:“那让我在外面陪着你!好不好?”
她看到团团因她的话而稍微止住哭泣,但魂体依旧透明得令人心惊,心中忧虑更甚,继续温声劝道:“你看你……魂体损耗如此之大,快些回……回钧天溯洄铃里去……那里温养魂体最是有益……”
话说到一半,她便忍不住微微喘息,声音放得愈发轻柔,尾音里却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在外面待着,我哪里能安心休养?只会更担心你……听话,回去好好蕴养魂体,等你恢复了,才能更好地帮到我,不是吗?快回去……”
团团的眼泪还是扑簌簌往下掉,金瞳里满是水光,可看着苏玥明明自己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完整,却还在拼命为他着想的模样,终究还是吸了吸鼻子,轻轻点了点头。
他哽咽着,声音软得发颤,满是不舍:“那……那妖仙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的……团团这就回去……你快好起来……”
说完,他又深深望了苏玥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模样牢牢刻进脑海里,片刻后才化作一道极淡的流光,流光里裹着颗金色光球。
光球先随着流光轻轻蹭过她的指尖——哪怕依旧穿体而过,没留下半分实感,却还是在穿过后轻轻闪了闪,像在无声告别——这才没入苏玥的眉心,退回了识海深处的本命魂铃中。
感知到团团的气息彻底安稳下来,苏玥强撑着的那口气瞬间泄了。
先前被她死死压制的沉重伤势与刺骨寒意,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冲垮所有防线,狠狠吞噬了她的意识。
苏玥的头极轻地向一侧偏了偏,发梢随之一晃,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颊边,整个人像被抽去所有力气般,软倒在了冰冷的石床上。
那双曾盈满神性光彩的紫眸,此刻正一点点褪尽剔透的辉光——浅墨似浸了晨露的云絮,循着瞳仁边缘温柔漫延。
末了化作一双浸了春日细雨的茶晶,蒙着层软雾,连眼尾都泛着淡淡的红,目光只虚虚落在身前寸许处,连聚焦都难,眼睫便无力地垂落,再没了半分动静。
几乎就在苏玥陷入彻底昏迷的同时——牢房深处那条幽暗的通道里,再次传来了“哒…哒…哒…”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钥匙串相互碰撞的哗啦声响,在死寂的牢狱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