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气氛原本尚算融洽,众人低声互相问安,待所有菜肴上齐、碗筷布妥,一道身影才姗姗来迟。
刘玉娇身着一袭娇艳的红棠杭绸襦裙,裙身缀着几只小巧蝴蝶,翅尖沾着粉白花瓣,似在花丛间翩跹飞舞,裙摆舒展宽大,走动时漾起柔和的弧度。
外罩一件樱草色绡纱披帛,薄如烟雾,随步轻扬。她梳着华丽的垂挂髻,发间簪着赤金点翠步摇,步摇流苏轻晃,还缀了串金丝缠裹的茉莉花,白瓣金蕊相映,环佩碰撞间叮咚作响,一路走来带起阵阵香风。
脸颊泛着淡淡红晕,不知是赶路急了,还是另有缘故,她快步踏入厅堂,脸上带着几分娇憨,眼神却稍显心不在焉。
行至主座前,她盈盈一拜,声音清脆如铃:“祖母万福,娇娇来迟了,还请祖母恕罪。”
而后转向父母与叔婶们,匆匆屈膝一礼,语速轻快:“爹爹、娘亲安好,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四叔四婶安好。”
老夫人孙氏见到最疼爱的孙女,脸上的笑容愈发慈爱,招手让她起身,语气宠溺:“无妨无妨,快起来。
我的乖囡囡定是又贪玩忘了时辰,饿了吧?快坐到你的位置上去。”她指了指宋氏下首,刘景瑜旁边的那个空位。
刘玉娇娇俏应了声“谢谢祖母”,才快步走到弟弟身边的圆凳上坐下。
可她刚落座没多久,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便打破了平静。
三夫人柳如眉用绣着海棠花的湖丝帕子轻按嘴角,眼神斜睨着刘玉娇,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讥讽。
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全桌人听清,尾音还故意拖得长长的:“哟,娇娇可算来了。这满桌菜的香气都快散了,就等着您这位大小姐呢。
知道的是家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门候着您开席呢。”话音落,她眼神不动声色地瞟向四夫人谢芳菲。
谢芳菲立刻会意,先掩口轻嗤一声,随即故作惊讶地接话:“三嫂这话在理。娇娇如今是大姑娘了,事儿多、应酬忙,哪像我们这些整日困在家里的闲人哟。”
说话时,她眼神状似无意地扫过主位的刘敬之和老夫人,悄悄观察二人神色,接着又忽然“哎呀”一声,成功勾住了满座人的注意力。
柳如眉配合地身子微倾,装作好奇追问:“四弟妹,怎么了?”
谢芳菲脸上露出为难神色,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圈,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才仿佛迫不得已般开口,声音压得低了些,却足够每个人听清:“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日妾身去酥香坊核对账目,无意间听见几个买点心的小丫鬟嚼舌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顿了顿,吊足胃口才继续,语气带着夸张:“她们说啊,咱们相府的千金,也就是娇娇,今儿个在街上,为了个戴面具的小太监,闹出好大动静呢!”
“哦?什么动静?”柳如眉迫不及待追问,眼底闪着幸灾乐祸的光。
“说是……娇娇当街就要强把那小太监抢回府,还许人金香软玉、加官进爵呢!”谢芳菲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见,“可那小太监倒是块硬骨头,竟半点不为所动!
听说还会武功,用内力‘嗡’地一下,就把上前拿人的家丁震开好几步,这才脱身走了。
啧啧,最后啊,听她们说,娇娇还放了狠话,要‘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呢!”
说完,她还故作唏嘘地摇了摇头,眼神却飞快瞟向脸色已然沉下来的老夫人,以及面色依旧平静的刘敬之。
老夫人孙氏听完,脸上的慈祥笑容彻底消失,眉头紧紧蹙起,拧出深深的川字纹。
她忧心的并非孙女跋扈的名声,而是这事若传扬出去,会对娇娇未来的婚事造成多大影响——高门嫁女,名声重过一切,半分瑕疵也容不得。
丞相夫人宋婉茹顿时怒火中烧,柳眉倒竖,将手中的筷子“啪”地轻拍在青花瓷筷枕上,厉声呵斥:“谢氏!无凭无据的街头巷议、道听途说,也敢拿到家宴上胡言乱语!败坏我家娇娇的名声,你安的什么心!”她护女心切,胸膛微微起伏,目光死死瞪着谢芳菲。
其他几房人则各有神色:二房夫妇交换了个眼神,默不作声地低头喝茶。
三爷刘敬亭皱了皱眉,似觉妇人嚼舌根无聊失体,却也没开口阻拦。
四爷刘敬轩端起面前的青玉酒杯,借着抿酒的动作,掩去嘴角那抹看好戏的笑意。
他们的子女也都悄悄竖起耳朵,眼神在刘玉娇和长辈间来回瞟,满是好奇与探究。
于他们这样的家族而言,强抢个小太监本不算什么大事——权贵之家的龌龊事多了去了,可被当众捅出来,尤其可能影响家族声誉和未出阁姑娘的名节,这便成了大事。
他们乐得看大房的热闹,尤其是看平日里备受宠爱、眼高于顶的刘玉娇难堪。
刘敬之面上波澜不惊,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深晦。
此事他回府后已听心腹管家刘福细细禀报,甚至特意召来府中供养的武林高手陈武师,逐一查验过那些受伤侍卫的情况。
他忆起陈武师当时面色凝重的回话:“相爷,那些侍卫的手臂经络,是被一股极精纯的寒气瞬间侵入——力道拿捏得分毫不差,只令他们酸麻脱力,却未伤及根本。
依我查验,那股内力沛然难测,若对方存了歹意,只需再加半分力,他们整条手臂的经脉便会尽断,从此沦为废人。
更关键的是,据那些家丁所言,当时大小姐离那人极近,却毫发无伤,连衣角都未被波及,可见此人内力控制已登峰造极,收发由心,这份功力……至少不在宗师之下。”
陈武师顿了顿,语气又沉了几分,“这般年纪便有如此深厚内力,其师承来历定然不简单。相爷,此事绝不可由着大小姐胡来,千万要慎重。”
回忆至此,刘敬之本打算饭后私下问清女儿详情,没承想三房、四房那两个蠢妇,竟在家宴上把事抖了出来。
他暗自琢磨:谢氏向来没主见,若没有老四刘敬轩在背后点头,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这宴席上挑事。
念及此,刘敬之眼底骤然掠过一抹冷暗,指节悄悄收紧,手中把玩的青玉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磕。
“砰!”
脆响落,整个瑞禧堂瞬间鸦雀无声。布菜、侍立的丫鬟仆役“唰”地齐齐跪倒,额头贴紧地毯,连呼吸都压得极轻,一动不敢动。
桌上的爷、夫人、公子小姐们也纷纷搁下筷子,正襟危坐,垂眸敛息,大气不敢喘。
三夫人柳如眉、四夫人谢芳菲这才猛然惊醒——眼前这人不仅是她们的大哥,更是说一不二的当朝丞相!
两人脸上瞬间血色尽褪,满是惶恐,手指控制不住地发颤。
主座上的老夫人孙氏见气氛僵住,深吸一口气,用手中银筷轻轻敲了敲面前的碟沿,清脆声响打破死寂:“够了!好好一顿家宴,闹成这副模样,像什么话?”
她目光威严扫过柳氏、谢氏,“进膳勿语,老祖宗的规矩都抛到脑后了?
老三媳妇、老四媳妇,你们言行失仪,搅乱家宴,罚闭门思过半月,抄写《女诫》十遍。解禁后,交由主母查验。”
柳如眉、谢芳菲听完老夫人训诫,又惊又委屈,连忙起身离席,恭恭敬敬行礼,声音发颤:“儿媳知错,谨遵母亲教诲。”
丞相夫人宋婉茹也起身敛衽,语气平静却藏着锋芒:“儿媳管教不严,让家宴失序,请母亲恕罪。”
老夫人抬手挥了挥,示意众人都坐下。她重新拿起面前的银筷,夹了一箸丫鬟早已布在碟中的“山家三脆”,淡淡开口:“都用膳吧。”至此,席间再无一人敢言语,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与碗筷轻碰的细碎响动。
可这平静之下,却是汹涌的暗流——每个人都默默动着筷子,心思却早飘到了九霄云外。
这顿丰盛的晚膳,在极度寂静和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待老夫人放下银筷,由贴身大丫鬟翠柳小心翼翼搀扶着离席后,其余人才敢依次搁下碗筷。
刘敬之率先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掠过眼底藏着几分不服气的刘玉娇,声音淡得听不出半分情绪:“娇儿,你跟我来一趟。”
宋婉茹望着丈夫与女儿离去的背影,满心担忧,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锦帕。
一旁的刘景瑜见状,悄悄拉住母亲的衣袖,软声安慰:“娘亲放心,爹爹最疼姐姐了,定不会重责她的。”
他轻轻晃了晃宋婉茹的手,语气添了几分撒娇的软糯,“再说了,四婶说的本就是流言蜚语,爹爹明察秋毫,肯定不会怪姐姐的。
我们先回屋好不好?您方才答应给瑜儿讲的新故事,瑜儿还等着呢。”
说罢,他踮起脚尖,用温热的小手轻轻抚平母亲眉间的褶皱,模样认真又乖巧。
宋婉茹看着幼子懂事的模样,心中的郁结稍缓,轻轻叹了口气,牵起他的手,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刘敬之负手走在前方,乌缎靴轻踏青石小径,每一步都透着沉稳;刘玉娇垂首跟在身后,裙摆扫过路面,带起几缕轻尘,父女二人在寂静里默然前行,只余细碎的脚步声在夜色中轻轻回荡。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将两道身影在地上拉得又细又长,随着脚步缓缓移动。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到青玉园——初夏的相府花圃,正满是鲜活气,栀子与茉莉的馥郁甜香漫在空气里,混着泥土的湿润、草木的清润,一呼一吸间,尽是沁人心脾的清爽。
小径两侧,阔大的芭蕉叶在月色下泛着油亮的绿,亭亭翠竹随风轻晃,竹叶簌簌作响,在地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影。
假山石轮廓嶙峋,在月光里晕出浓重的阴影;池塘中荷叶挨挨挤挤,几株早开的荷花亭亭玉立,晚风拂过,带起清凉的水汽,还裹着几声隐约的蛙鸣。
远处的水榭歌台浸在朦胧月色与廊下灯笼的暖光里,添了几分静谧的幽深。
刘玉娇望着父亲宽厚却透着疏离的背影,嘴唇动了好几下,想开口打破这窒息的沉默,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白日街头的事,父亲定然已经知晓。心里又慌又乱——既有闯祸后的忐忑,又藏着莫名的委屈与执拗。
她不过是看上一个人,想把他留在身边,这有什么错?那个戴面具的小太监,那般出尘风姿,岂是寻常人能比的?
就在刘玉娇鼓足勇气想开口时,前方的刘敬之却先停了步。
他没有转身,负在身后的手轻轻顿了顿,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格外低沉——那属于当朝丞相的严肃气场悄然褪去,语气中竟掺着几分父亲独有的温和... ...
“娇儿,”他缓缓开口,尾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你如今,是真的长大了。
话音微顿,像是在斟酌字句,月光勾勒出他侧脸模糊的轮廓,添了几分柔和,“为父听下人回禀今日之事,说你当街要带一个小太监回府。
竟忽然有些恍惚——还记得你刚出生时,不过小小一团,抱在怀里都怕不小心碰碎了;
这一转眼,便已长到亭亭玉立的年纪,连心事……都有了着落。”
刘玉娇完全没料到父亲会这样开场。没有预想中的雷霆怒火,没有冰冷的斥责,反倒是这般带着感慨的温和。
她整个人愣在原地,憋在心头的委屈瞬间冲破防线,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她声音哽咽,带着哭腔问:“爹爹……你、你不怪我当街行事鲁莽,坏了相府名声?也不怪我……喜欢上一个小太监?”
刘敬之这才转过身,见女儿哭得肩头微微发颤,威严的眉眼间褪去了日惯有的严肃,只余下几分无奈。
他抬手,用藏青色锦袍袖口,动作略显笨拙却格外细致地替她擦去眼泪,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好了,别哭了。多大的事,也值得你掉金豆子?
再哭下去,明天眼睛该肿了,你娘亲瞧见,又该心疼得整宿睡不着。”
他的动作不算熟练,却藏着平日里少见的温情,像怕碰碎珍宝似的,轻轻拂过女儿的脸颊。
刘玉娇抽噎着,听见父亲的话,悬着的心骤然一松,又添了几分少女的羞赧。
她用力眨掉残余的泪珠,带着浓重的鼻音,急切地追问:“那……那爹爹能帮我找到那个小太监吗?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刘敬之望着她泪眼朦胧却透着执拗的模样,缓缓点头:“自然... ...我们娇娇想要的人,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这话里既有父亲对女儿的纵容,更藏着当朝丞相手握权势的绝对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