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几颗早醒的星子悄然缀于其上，恰似撒在墨色丝绒幕布的碎钻，闪着微光。
初夏晚风掠过重重殿宇楼阁，携来白日喧嚣沉淀后的清宁，也捎带了千家万户次第升起的炊烟，混着温暖的灯火气息，漫入夜色里。
忽的一阵沉稳的梆子声自长街尽头传来，“笃，笃——”两记轻响落得匀净，紧跟着便传来一道苍老而洪亮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尾音拖得略长，裹着晚风在青石板路上打了个旋，又悄悄漫进街边半掩的窗棂里。
打更人裹着件半旧的青布短衫，肩上斜挎着油光发亮的梆子，左手提一盏纸糊的小灯笼，右手攥着铜锣与木槌，每走三步便抬手敲一次梆子，脚步放得极缓，似怕惊扰了夜色里的安宁。
昏黄的灯光映着他鬓角的白霜，身影被街旁人家挂着的灯笼拉得细长，一步步朝着皇城东侧的朱雀大街尽头行去，鞋底碾过路面的碎石，偶尔发出细微的声响。
待他行至街尾，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便撞入眼帘——正是坐落于朱雀大街尽头的丞相府。
此刻府邸外墙下的两列羊角灯笼已渐次点亮，暖黄的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灯罩，在青砖地面上晕开层层叠叠的光晕，将整座府邸衬得既恢宏又静谧。
府邸占地面积极广，朱漆大门高达丈余，门板上整齐排列着碗口大的鎏金铜钉，在温暖的光线下闪烁着沉稳而威严的光泽。
一双巨大的黄铜铺首衔着环环相扣的精致门环，兽首怒目圆睁，鬃毛雕刻得丝丝分明，威严肃穆。
门前两侧矗立着一对近人高的汉白玉石狮，雄狮左爪踏着绣球，右前肢微抬，肌肉贲张，似欲前行，底座雕刻着繁复的云纹。
雌狮右爪轻抚一只憨态可掬的幼狮，左肢下拢着一卷锦缎，姿态威严中透着一丝温情。
石狮底座周身环绕着缠枝莲纹，虽经岁月打磨，细节依旧清晰可见，无声诉说着百年世家的底蕴与尊荣。
越过巍峨门墙，府内景致更显别有洞天。庭院层叠深幽，一步一景皆藏巧思。
入门先见开阔仪院，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严丝合缝，两侧抄手游廊曲径蜿蜒，廊下悬着竹丝细编的精致鸟笼，笼中珍禽羽色艳丽，偶发清脆啁啾，将静谧衬得愈发鲜活。
穿过仪门，气派主院便映入眼帘。晚风裹着院角栀子的甜香掠过，恰好将视线引向主院正中——那座飞檐翘角、透着暖光的正厅，正是府中核心所在“瑞禧堂”。
正面五开间正厅“瑞禧堂”赫然矗立，飞檐翘角勾连天际，斗拱交错间雕梁画栋，墨绿色琉璃瓦覆顶，在夜色与灯火交融中泛着温润光泽。
厅前轩敞月台上，数只紫铜鎏金太平缸静静伫立，缸内清水盈盈，睡莲浮叶轻展，几尾红白锦鲤自在游弋，闻得人声便摆尾漾波，将满缸灯影搅得细碎灵动。
院中植有百年古树数株，枝干虬结如卧龙，浓荫如盖遮天蔽日，投下斑驳树影。
老槐树下设着青石圆桌与四具鼓形石凳，石面被岁月磨得温润，坐上去能触到夜风带来的清凉，尽显闲适。
太湖奇石错落堆叠，空灵剔透间引活水成溪，清泉潺潺漫过卵石，叮咚声与远处珍禽啁啾相和。
溪上架一座白石小桥，桥栏精雕松鹤延年图，苍松枝干遒劲、松针细密如真，仙鹤或引颈梳羽、或临水照影，姿态悠然灵动，满含吉祥意趣。
空气中，栀子与茉莉的馥郁甜香、名贵檀香的沉静气息，混着溪水蒸腾的清润水汽，丝丝缕缕缠绕鼻尖，顺着正厅半开的朱漆门往里漫去，勾得人想一探厅内景致。
每一处细节皆透着精心打理的痕迹，悄然彰显着簪缨世家世代相传的赫赫气象。
瑞禧堂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十八盏鎏金珐琅素面缠枝纹的挂灯高悬，灯体以鎏金勾勒缠枝轮廓。
线条流畅婉转，珐琅底色莹润素雅，不施繁复彩绘却显精致，烛火透过薄纱灯罩，将缠枝纹路映得愈发清晰，连空气中都浮着一层暖金光泽，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
厅内空间开阔，挑高足有丈余，丝毫不见逼仄。
地面铺着江南金砖，经多道工序打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宫灯与身影，行走时只闻衣袂轻响，不闻脚步声。
中央铺着一张整张玄狐兽皮地毯，毛色银灰交织，浓密油亮，脚感柔软无声，边缘缝着米白织金锦缎，与周围景致相得益彰。
厅中六根立柱皆用上等金丝楠木包裹，木色温润如琥珀，自带淡淡的木质清香。
柱身雕刻着寓意吉祥的纹样：正面两根雕“鹤鹿同春”，仙鹤振翅立于松枝，鹿群低头啃食灵芝，祥云环绕。
两侧立柱则雕“瓜瓞绵绵”，藤蔓缠绕，大小瓜实错落，雕刻细腻得连鹤羽纹理、瓜皮绒毛都清晰可见。
正北面设有一张紫檀木镂雕祥云纹嵌螺钿罗汉榻，榻身宽大，紫檀木色深沉厚重，镂雕的祥云层层叠叠，螺钿在灯光下泛着虹彩。
榻上铺着杏色软缎褥子，绣着暗纹兰草，榻上设着紫檀木嵌山水纹大理石心矮几，大理石天然形成峰峦云雾之态，几边嵌着银丝，此为厅中最尊之位。
下方左右两侧，各列着一排紫檀木嵌大理石心面的八仙桌，配着同材质的扶手椅，规制齐整又显雅致。
桌面的大理石纹路各有千秋，有的如烟雨江南般朦胧氤氲，墨色云纹漫过乳白石面。
有的似塞北雪原般苍茫开阔，浅灰肌理衬出凛冽意境，每一张都堪称天然画作。
椅面铺着青缎椅垫，底色沉静如黛，上面用浅金线绣着缠枝海棠纹样——海棠花瓣饱满灵动，枝叶缠绕绵延，针脚细密得连花瓣脉络都清晰可辨。
桌上已齐齐摆好全套官窑青花瓷餐具，碗、盘、碟、盏一应俱全。
瓷胎轻薄如纸，釉面莹润似玉，通体绘着岁寒三友图：松针苍劲挺拔，梅枝疏影横斜，竹叶修长飘逸，青花发色浓淡相宜，连松针的锐度、梅花的瓣形都刻画得细致入微，处处透着世家待客的讲究与雅致。
此刻，晚膳已近备好。丫鬟们身着统一的浅碧色细布夏衫，外罩鸦青色无袖比甲，腰间系着藏蓝汗巾——巾角绣着小小的“刘”字，是相府标识。
她们皆梳双丫髻，插素银簪，缀珍珠耳钉，步履轻悄如蝶，无声穿梭于厅堂与后厨之间。
手中或捧紫檀木食盒，或提描金托盘，传菜摆碟时动作娴熟，轻拿轻放竟无半分碰撞声。
眉眼低垂，呼吸轻浅，一举一动皆显相府规矩森严。
为首的大丫鬟名唤翡翠，年约三十，面容清秀，眼神沉稳，指挥调度从容不迫，显是丫鬟中的管事之人。
菜肴丰盛，色香味形俱佳，逐一端上桌来：
玲珑牡丹鲊：取长江鲥鱼最肥嫩的鱼腩，由顶尖厨娘片成薄如蝉翼的透明鱼片，巧手拼成盛放牡丹状；淋上老母鸡、火腿、瑶柱熬制后冰镇的琥珀琉璃芡，晶莹剔透，鲜得沁人心脾。
玉簪出墙：春日嫩芦笋尖，小心穿入手工剔取的鲜虾仁与鸡脯丝，以顶级清鸡汤煨熟；芦笋翠绿，虾仁粉白，鸡丝雪白，清淡雅致，寓意鲜活。
金齑玉脍：生河豚肉片切得薄如宣纸，莹白如玉（由持官凭的资深厨娘再三验毒）；搭配橙肉、姜末、醋调的秘制橙齑蘸料，鲜爽回甘，堪称绝味。
胭脂鹅脯：上等太湖白鹅，用红曲米、蜂蜜、绍酒及十余种香料腌足一日夜，入挂炉慢烤；色泽红亮如胭脂，肉质酥烂入味，香气满溢厅堂。
蟹酿橙：冰窖藏至此时的阳澄湖大闸蟹，取蟹粉蟹肉填入新鲜郢南甜橙，加陈皮、姜汁蒸制；橙香与蟹鲜交融，酸甜开胃，尽显巧思。
山家三脆：京郊温泉庄子新送的嫩笋尖、小香菇、枸杞头，以少许素油快炒；最大程度保留时鲜本味，口感脆嫩，解腻清口。
驼蹄羹：珍贵驼蹄文火慢炖十二时辰，汤汁醇厚乳白，盛于暖盅保热，撒少许芫荽末；功夫十足，鲜醇绵长。
水晶肘子：猪前肘熬煮后撇净浮油，冷凝成冻；肉质酥烂，冻体晶莹，佐以香醋蒜泥碟，尽显北方风味。
鸡髓笋：嫩笋用老母鸡汤煨透入味，加入手工剔取的鸡骨髓同烧；笋鲜脆，髓滑嫩，鲜味层层递进。
糟蒸鸭信：肥厚鸭舌用陈年香糟卤慢蒸；口感软韧弹牙，糟香浓郁，是上好的下酒小菜。
汤品与主食亦精心搭配：
汤品：一甜一咸两相宜。杏仁茶取甜杏仁磨浆滤渣细煮，温润甘甜，撒桂花糖增香；火腿鲜笋汤用金华火腿上方肉与鲜笋同炖，汤色清亮，鲜咸醇厚。
主食点心：碧粳米饭用玉田贡米煮就，粒粒分明，泛淡淡绿意；银丝卷酥软香甜，可撕出千丝；另有荷花酥（形似荷花，酥层分明，内填枣泥）、桃花状枣泥山药糕（细腻养人），精致可口。
正待众人候着开席时，一位老妇人由丫鬟轻扶着落坐主位。
她身着石青色素缎褙子，衣料光滑如水，前襟、袖口与衣摆处，以极细的“盘金绣线”绣着福寿连绵纹——远观低调，近看却见针脚精妙，灯光下偶泛暗芒。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深绿色老坑玻璃种翡翠头面：抹额、发簪、耳坠皆质地温润，通透莹亮，衬得她面容雍容慈祥。
脸上虽有岁月痕迹，皮肤却依旧白皙，眼神清明锐利，既藏着历经世事的通透豁达，又透着长辈特有的庄重威严。
嘴角常含温和笑意，可当唇线微抿，便透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老夫人左下首第一位，是当朝丞相刘敬之。他年约四十，面容清癯，身形挺拔匀称，身着一袭藏青色暗纹直裰锦袍。
锦袍用顶级苏缎制成，灯光下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泽。
袍身暗纹是若隐若现的云纹，仅在特定角度才清晰可见，领口与袖口处用极细银线滚边，还绣着精致回纹，低调中透着贵气。
头戴一顶素面白玉冠，冠身莹润通透，仅在冠沿处浅雕一圈简洁回纹，不事繁复却显雅致腰间系着一条银丝带，带面錾刻细小花纹，末端缀着一枚小巧的白玉佩，低调中透着贵气。
面容儒雅，眉宇间凝着常年处理朝政养出的书卷气与沉稳。
因是家宴，神色比朝堂上温和许多，但温和之下，目光深处仍藏着洞察与权衡，手指无意识地在腰间光滑玉佩上轻轻摩挲。
老夫人右下首，坐着丞相夫人宋婉茹。
她身着绛紫色绣玉兰纹的缎面对襟褙子，内衬月白色暗花绫中衣，下系深青色马面裙，裙摆处用金线绣着缠枝牡丹，华贵又不失雅致。
头发梳成端庄圆髻，戴着一套点翠镶红宝石头面，华光流转。
面容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眉眼间仍见年轻时的美貌，只是眉宇间含着一丝难察的忧虑——尤其目光扫过身旁空座时，手中绢帕被无意识绞紧。
她身旁，是年仅十岁的幼子刘景瑜：穿着宝蓝色绣竹节纹的小直裰，头发用青玉小冠束起，小脸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透着机灵乖巧。
虽努力正襟危坐装小大人，眼神却偶尔好奇地瞟向桌上佳肴。
再往下，依长幼次序分坐两侧：
二爷刘敬安（工部侍郎）与夫人小宋氏：敬安面容与刘敬之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圆润，身着栗色绸缎直身，气质沉稳。
小宋氏是丞相夫人的堂妹，穿着藕荷色绣缠枝菊纹褙子，容貌秀丽，性情温和，安静地坐在丈夫下首。
三爷刘敬亭（国子监司业）与夫人柳如眉：敬亭身形清瘦，穿着靛蓝色文人袍，自带几分清高之气。
柳氏身着玫红色绣金海棠纹褙子，梳着堕马髻，插着金步摇，眉眼精明，嘴唇略薄，隐隐带着几分刻薄相。
四爷刘敬轩（无实职，打理家族产业）与夫人谢芳菲：敬轩身形略显富态，穿着宝蓝色团花暗纹锦袍，笑容圆滑。
谢氏身着鹅黄色绣百蝶穿花图案的襦裙，外罩薄纱衣，眼神活络，透着精明算计。
每位爷与夫人的身旁，都坐着各自的嫡子嫡女，年龄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不等。
孩子们皆穿华服，男孩精神利落，女孩秀美灵动，只是在此场合都恪守规矩，不敢喧哗，仅偶尔用眼神悄悄交流。
见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稳稳落座，厅中众人皆起身离座，动作整齐划一，无一人有半分拖沓。
男人们拢着衣袍，略躬身作揖，女眷们则提着裙摆，屈膝行万福礼，连十岁的刘景瑜也努力模仿着大人的模样，小身板绷直，双手拢在身前微微欠身。
众人齐声唤道“母亲（祖母）安”，声音恭敬，高低错落却井然有序，无一人敢高声喧哗。
老夫人端坐主位，目光先缓缓扫过丞相夫人宋婉茹身旁的空位，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随即转向厅中众人。
见众人以行礼至半，才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轻捏，其余三指微曲，做了个“免礼”的手势，语气温和道：“今日乃家宴，不必多礼，都落坐吧。”
得到示意，众人方才直起身。男人们先按长幼次序，依次归位落座，动作轻缓，避免衣袍摩擦发出声响。
女眷们则手提着裙摆，踩着小碎步回到座位，落座时裙摆轻拢，几乎听不到椅凳碰撞的动静。
连孩子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坐回原位，小手放在膝上，再不敢随意瞟向桌上的菜肴——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处处透着相府世代相传的规矩，半分错漏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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