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煞对周遭那些畏惧、躲避、好奇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视若无物。
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那双深陷的鹰目却径直锁定长街一侧——即便暮色沉沉,那栋建筑的恢弘气势仍难掩藏,门楣上悬着块巨大的鎏金牌匾,初点的灯笼映在匾上,让“聚宝阁”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愈发龙飞凤舞。
洛煞的表象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内里却翻涌着难抑的激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此前圣子放出那只冰晶蜻蜓寻踪蛊虫吩咐他筹措大量金银去寻圣子。
刚跟圣子汇合等候绮梦楼楼主,圣子便敏锐察觉到顶楼有视线窥探——他顺着圣子的目光望去,恰好见绮梦楼顶楼那名穿月白锦袍的男子正明晃晃地挑衅圣子。
之后圣子飞身掠上顶楼,紧接着,激烈的打斗声、内力碰撞的轰鸣、器物的碎裂声便接连炸响!
他当时心急如焚,却不敢贸然闯入,只能在绮梦楼大门外焦急等待。此刻临近聚宝阁,他迫切得想知道:圣子在那场突来的冲突里,到底是否安然无恙?
队伍行至聚宝阁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只见门板紧紧闭着,还挂着块“今日歇业”的木牌。
往日这个时辰,这里该是门庭若市、喧嚣鼎沸,赌徒的欢呼、叹息、叫骂声缠成一团,连街对面都能听见。
如今却只剩一片死寂——唯有两只写着“聚”字的大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晃荡,昏黄的光晕里,满是说不出的孤寂冷清。
洛煞微微抬了抬手,身后那支沉默得透着压抑的队伍立刻停步,动作整齐得没有半分拖沓,连呼吸都似放缓些许。
他上前一步,没去叩那高大的门环,只伸出手指,有节奏得在厚重门板上敲了数下:“咚、咚咚、咚。”
片刻后,门内传来细微响动,似是门闩被小心拉开,一道缝隙悄然裂开。
一名穿伙计衣裳、眼神却异常精干锐利的汉子探出头,见是洛煞,当即敛去所有警惕,换上恭敬神色,躬身推开大门,低声道:“爷,您回来了。”
他的目光飞快扫过洛煞身后的队伍与沉重箱子,眼里闪过丝讶异,却又迅速压了下去。
洛煞微微颔首算作回应,率先迈进门内。两名黑衣青年如影随形地跟上,踏入门厅的瞬间,他们的目光愈发锐利,将周遭每一处角落都扫了个遍。
十名魁梧壮汉抱着沉甸甸的宝箱鱼贯而入,脚步落在门槛上,发出沉闷的闷响。
待最后一名壮汉进门,那伙计立刻警惕地探出头,左右快速扫过街面,确认没有可疑人影跟踪窥视,才迅速将大门合拢,“哐当”一声插上沉重的铁制门闩,将外界的暮色与行人好奇的视线,彻底隔绝在外。
聚宝阁内,空间宏阔如殿,鎏金饰银的奢华陈设间,却透着反常的空旷与死寂。
大厅中央,数十张赌台——铺着厚绒的牌九桌、磨得光滑的骰盅台、刻满纹路的番摊盘、泛着暗光的麻将桌。
此刻全空无一人,唯有烟草、汗味、脂粉香与酒水气交织的独特气息,在空气中凝滞,默默翻涌着白日的喧嚣。
阴影里,几名黑衣打手分散而立,腰间鼓胀的弧度藏着兵器,锐利的目光扫过角落,或倚柱警戒,或悄然巡视,周身绷着十足的戒备。
洛煞踏入的瞬间,厅内所有打手与仅剩的伙计齐齐停了动作,转身面向他,躬身行礼,动作如出一辙的规整,显见规矩森严。
他目光淡淡扫过大厅,转瞬收回,只抬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示意众人不必多礼,自去各司其职。
脚步未在一楼多作停留,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雕花木梯——扶手被摩挲得光滑如玉,映着阁内零星灯火,将繁复的紫鸢花纹勾勒得愈发精致。
他拾级而上,沉稳的脚步声在空楼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掷地有声,在寂静中荡开轻响。
二楼是私密雅室与核心账房所在,氛围更显幽静。
厚实的暗红波斯地毯铺满走廊,将脚步声尽数掩去。
壁龛里的长明灯燃着微弱火光,让光线始终蒙着一层暗。
洛煞途经廊壁上悬挂的山水画,又走过几扇紧闭的房门,最终在一扇红木打造的门前驻足——这里是他平日存放密册、处理事务的地方,门身与其他房门并无二致,唯有门上的铜环被擦拭得锃亮,泛着冷冽的光泽。
可洛煞的神情,褪去了先前的沉稳,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恭敬,甚至掺着一丝虔诚与忐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波澜,抬手将本就整齐的衣袍领口、袖口又理了理,随后退后半步,单膝跪地侧身而立——左膝稳稳触地,右手按在心口,行的是南昭最尊贵的礼仪。
“属下洛煞,叩请圣子大人允准相见。”
低沉的声音里满是郑重,在幽静的走廊中缓缓散开。
门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洛煞自己胸腔里过快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他维持着跪姿,心底的失落与不安渐渐蔓延开来,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连他都忍不住怀疑,圣子或许早已离开大胤王朝。
可下一秒,就在他几乎要掐灭最后一丝希望时,门内传来一声清越又短促的回应:“允。”
那音色分明还带着少年人的清嫩,尾音甚至泛着点软糯,可单单这一个字,却裹着沉甸甸的威压,瞬间攥住了他的心神——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在肩头,让他不由自主地把头颅垂得更低。
洛煞连忙起身,始终低着脑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几乎没发出半点声响,缓缓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红木门。
精心保养的门轴只转出极轻微的“吱呀”声,他低着头踏入房间,立刻重新单膝跪地,目光牢牢落在前方地面,恭敬开口:“属下洛煞,参见圣子。”
屋内烛火摇曳,将影子忽明忽暗地投在四周高大的书架与卷宗柜上。
渡硯慵懒地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宽大黄杨木圈椅里,那张精致如玉雕的脸庞上没半点情绪,平静得让人猜不透心思。
此刻他指尖正把玩着一条细小的黑蛇——那蛇通体黑如浓墨,鳞片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三角形的蛇头两侧,几片淡金色鳞片格外显眼,暗红色的蛇信不时快速吞吐,伴随着轻细的“嘶嘶”声。
一双猩红竖瞳里的暗芒本该透着凶性,却乖顺地在渡硯白皙纤长的指间缠绕游走,仿佛那是最安稳的巢穴,半点不见野性与危险。
渡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自始至终没从指间那危险的小宠物上移开。
洛煞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冰凉的地板寒气透过衣料渗进膝盖。
他在心里反复斟酌,终究还是把顾虑说了出口,声音刻意维持着平稳,尾音却仍泄出一丝难掩的颤抖:“启禀圣子,今日我们筹措巨资的动静太大,这笔数额,绝非这万宝阁能承担得起的。”
大胤王朝那两位皇室之人——太子轩辕御辰与谨王轩辕霁珩,皆是人中龙凤,绝非庸碌之辈,他们手下的暗探眼线必定遍布京城,无孔不入。
属下担心,他们定会察觉端倪,要么提前防备,甚至……顺藤摸瓜... ...”
渡硯闻言,悠然坐直了身子!一声短促的冷嗤从他鼻腔溢出,满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与居高临下。
方才萦绕周身的慵懒闲适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冰冷杀意在周身翻涌。
他缓缓抬眸,那双本应带着少年人澄澈无辜的琥珀色眼眸,此刻看向洛煞时竟无半分温度,瞳孔深处俨然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防备?你可知朱雀大街最大的青楼——绮梦楼,真正做主的人是谁?”
洛煞只觉周身气压猛地一沉,一股无形的威压以圣子为中心扩散开来,瞬间让他脊背发寒、头皮发麻,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他僵在跪姿里不敢动,额上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很快聚成水珠,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啪嗒”一声砸在光洁的梨花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洛煞声音发颤,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擦拭汗水,只能嗫嚅着:“属……属下愚钝,不知……请圣子明示。”
渡硯指尖原本还轻柔地抚着蛇身,闻言动作骤然一顿。
随即他漫不经心地勾过桌角那本厚厚的蓝皮账册,手腕随意一扬——那账本竟如强弓射出的利箭,裹着凌厉的破空声直飞出去!
“啪”的一声脆响,重重砸在洛煞额头上!
账册落地,封面上溅了几点鲜红。洛煞额角瞬间肿起一片,火辣辣的痛感直钻骨髓,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硬生生撑住没倒。
殷红的血珠顺着眉骨、脸颊滑落,在下巴处凝住,又滴落在地面。他不敢抬手去擦,甚至连痛呼都不敢发出一声。
“不知?”渡硯的声音冷得像淬了万载寒冰,每个字都带着千斤重压,狠狠砸在洛煞心头,“你在大胤王朝潜伏数年,守着这聚宝阁,耗了多少资源,最后就只换来‘不知’二字?
连京城各行业的龙头、尤其是这种鱼龙混杂之地的幕后之人都查不清,你在大胤布的情报网是摆设吗?简直是废物!”
话音刚落,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凝重与忌惮:“今日在绮梦楼顶楼,与我交手的人,内力精纯雄浑,招式看着温润,却带着轩辕皇室特有的堂皇大气,还有那藏得极深的杀伐果断——他的身份,正是我们南昭在大胤最该忌惮的劲敌之一,谨王轩辕霁珩。”
“谨王……轩辕霁珩?”洛煞瞳孔骤然紧缩,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绮梦楼!那座名动京华的销金窟,那处暗流涌动的情报交汇中心,真正的幕后掌权人,竟然是他!
自己在此蛰伏多年,自以为织了张像样的情报网,却连这种关键信息都一无所知——这简直是天大的失误!
洛煞心头狠狠一沉。想起自己数年潜伏,耗了大量人力物力,却几乎毫无建树,到手的情报多是无关紧要的边角料,竟不如圣子初来大胤一日查获的情报多且关键。
羞愧、恐惧与绝望在他心底交织翻涌——他太清楚,在南昭,尤其在圣子手下,这般失职与无能,等待自己的通常只有“死”这一个结局,甚至可能牵连家人。
洛煞几乎已看见自己凄惨的下场,他将头埋得更低,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声音里满是颓丧的颤抖,连叩首的力气都弱了几分,带着绝望的哭腔:“圣子大人……是属下办事不利,疏忽懈怠,万死... ...万死难辞其咎。请……请圣子降罪!”
渡硯薄唇微启,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能决定他人生死的淡漠,以及基于价值的权衡:“念你自本圣子幼时便随侍左右,多年下来,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且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今日便免你一死。”
他话锋一顿,空气中的寒意却骤然更甚:“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去领罚,万宝阁地下“蛇窟”,受刑三日。记住这刻骨铭心的教训,下不为例。”
“蛇窟”二字,让洛煞浑身一颤。圣子说得轻描淡写,可那里面豢养的各式毒蛇,足以让人亲身体验何为生不如死。
渡硯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刑满之后,你继续潜伏于此,把这座聚宝阁真正经营起来,做成京城第一流的赌场。
一来用以敛财、收集情报,二来也能麻痹对手,让他们以为我们只为求财。”
他补充道,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洛煞惨白的脸:“近日不许再收集情报,若阁楼外出现探子监视,不必理会,更不许出手清扫,免得留下任何把柄。静观其变,方是上策。”
末了,他忽然放缓些许语气,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抚过小黑蛇冰凉的鳞片,声音里带上了与之前冰冷命令截然不同的关注:“另外,为本圣子寻一人——今日在绮梦楼,与我对赌时,那位能隔空碎棋、戴素白面具的书童。
找到后,即刻飞鸽传书回南昭禀报,切记不可用强硬手段。
须得……以礼相待,万不能惊扰了他。”说到最后,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微光,那并非全然是命令,似乎还夹杂着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的情绪。
话音刚落,渡硯已悄无声息地从圈椅中起身,动作轻盈地踱步至房间一侧敞开的梨花木窗棂前。
脚尖在雕花窗台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鸿鹄般轻盈掠出窗外,那袭绣着暗银曼陀罗的深邃华贵紫衣,在街上灯火与夜色中一闪,瞬间消失在浓郁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窗外微凉的夜风卷入房中。
洛煞抬起头时,屋内早已没了圣子的踪迹,唯有那本染了他血迹的账册静静躺在地上,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却危险的异香,还有小黑蛇爬行过的细微痕迹。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感传来,心头却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被宽恕后的狂热忠诚——圣子竟不计前嫌饶他性命,这份恩情,他唯有以死相报。
往后定要为圣子扫清所有阻碍,拼尽全力办好每一件事,绝不辜负今日的宽恕与训诫。
洛煞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发麻,忍着不适抹去额角的血迹,而后弯腰,极其郑重地捡起那本账册,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于他而言,这早已不只是一本账册,更是圣子给予他的机会,是刻在心上的教训。
他清楚,地下蛇窟的三日会是生不如死的折磨,每一刻都如同炼狱,但那既是惩罚,也是历练。
为了圣子,为了南昭的大业,他必须撑过去,必须变得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