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雀街的晨雾中,一匹乌骓马踏碎露珠。贺明朝单手控缰,怀里裹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小丫头攥着串金铃铛,清脆声惊起檐下春燕。
"爹爹骗人!"女童奶声奶气地晃他手臂,"说好今日去田庄看新式水车..."
"贺将军又躲早朝?"暮岁安的声音自茶楼飘来。她倚在二楼雕窗边,发髻只簪支青玉笔,案头摊着最新绘制的《河西屯田图》。五年前那场大病后,圣上特许她以女子身入工部,如今腰悬的玄铁鱼符已换成镶金螭纹。
贺明朝仰头笑道:"夫人明鉴,是圣上让我带小满来监工。"怀中的贺小满突然挣开,踩着马鞍往二楼扑:"娘亲看!爹爹给我打的银锁!"
暮岁安接住女儿时,瞥见银锁内侧新刻的梨花——与贺明朝盔甲暗格里的玉扣纹样如出一辙。楼下忽有快马驰来,兵部急报卷着塞外的风。
"阿史那燕要来了。"贺明朝展开密函,眼底映出大漠孤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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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玉门关的月色浸着血色。李昭阳卸下麒麟铠,左臂新添的箭伤还在渗血。五年前那柄御赐短剑悬在案头,剑穗系着三枚狼牙——去年冬夜独闯突厥王帐的战利品。
"将军,长安来信。"副将呈上漆盒,里头躺着支干枯的海棠。她指尖抚过花瓣,想起五年前离京时,暮岁安折枝相赠的模样。
帐外忽起骚动。李昭阳按剑而出,却见关门外火把如龙。阿史那燕的金发在夜风中烈烈如火,身后跟着十八部族的献降使团。
"郡主别来无恙?"西域女王抛来皮囊酒,"用你们中原的话说...不破楼兰终不还?"
李昭阳仰头痛饮,酒液混着臂上鲜血坠入黄沙:"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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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西市书肆的牌匾换了烫金的"琅嬛阁",三楼暗室却还藏着前朝孤本。崔清瑶咬着笔杆核对账目,发间金步摇随动作轻晃——正是五年前马球赛戴的那支。
"夫人,沈大人又被御史台留下了。"伙计探头道。
崔清瑶扔了账本往门外冲,差点撞翻新到的《西域风物志》。自三年前沈砚升任御史中丞,这月已是第七回被参"私藏禁书"。她拎着食盒闯进御史台时,正听见老御史颤巍巍道:"...沈夫人昨日又往吐蕃商队塞密信..."
"那是菜谱!"崔清瑶"啪"地摔出本《胡饼七十二法》,酥皮渣子溅到奏章上,"各位大人要不要尝尝?"
沈砚掩袖轻笑,袖中滑落片海棠花瓣。昨夜她伏案译西域密函时,发丝间就沾着这抹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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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阿史那燕在狼藉的战场上捡到那孩子时,残月正照见戈壁滩上的血洼。
三日前那场突袭,她亲手割下突厥叛党首领的头颅。此刻焦土之上,唯有个三四岁的女童蜷在母亲尸首旁,黑发里掺着几缕金丝——正是当年被郑家屠戮的部族后裔。
"要恨就恨。"阿史那燕将染血的匕首塞进女童掌心,"但别哭,眼泪会模糊复仇的路。"
女童攥着匕首摇摇晃晃站起,在她皮甲上划出浅痕。阿史那燕放声大笑,解下披风裹住这具颤抖的小身体:"从今往后,你叫赫连雪。赫连部的雪,要埋尽仇敌的尸骨。"
五年后的焉耆王帐,赫连雪正用羊皮擦拭弯刀。刀柄嵌着的蓝宝石映出她稚嫩的脸,与帐外呼啸的北风形成诡谲对比。
"今日的功课。"阿史那燕扔来染血的密函,"念。"
"...郑元朗旧部与吐蕃密谋,欲劫河西粮道..."七岁的童音念着血腥谋划,如诵诗般平静。帐外突然传来骚动,阿史那燕按刀而起,却见赫连雪已掀帘而出。
"跪着。"小丫头踩住刺客手腕,弯刀抵住咽喉的动作堪称优雅,"谁派你来的?"
阿史那燕抱臂旁观,想起三年前教她刑讯时,这孩子第一次折断人手指都没眨眼。帐内烛火将两道影子投在毡毯上,恍如一大一小两只嗜血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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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走廊的月色被马蹄踏碎时,阿史那燕正带着赫连雪验看军械。西域三十六部的贡马喷着白气,鞍鞯上皆烙着复仇的图腾。
"记住这些人的眼睛。"她扳过赫连雪的下巴,迫其直视降将,"笑里藏刀的比持刀的更危险。"
小丫头突然甩出腕间银梭,钉住只试图报信的沙鼠:"就像这只?"
阿史那燕的狂笑惊起飞鹰。她解下颈间狼牙链戴在赫连雪颈间:"待你斩满百颗头颅,我便告诉你郑家最后血脉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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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春雨沾湿西域使团的旌旗。赫连雪紧攥着阿史那燕的衣角,墨色兜帽下金丝闪烁。朱雀门前迎接的官员们窃窃私语,猜测这女童的来历。
"故人之子。"阿史那燕的弯刀叩在青石板上,"本王的刀鞘。"
暮岁安携女而来时,赫连雪突然抽出匕首。贺小满却咯咯笑着递来糖画:"阿姐吃!"
"收下。"阿史那燕按住赫连雪绷紧的肩,"甜味能盖住血腥气。"她瞥见暮岁安欲言又止的神情,冷笑道:"放心,这孩子喝狼奶长大,学不会你们中原人的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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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上,赫连雪失踪了半柱香。阿史那燕寻至御花园,见她正蹲在池边,匕首抵着个锦衣少年的咽喉。
"他说我是杂种。"赫连雪歪头,月光映着刀锋。
阿史那燕踢开吓晕的郑家遗孤:"杂种?"她割下一缕自己的金发,与赫连雪的黑发编成辫:"现在我们是双生的狼。"
归途马背上,赫连雪突然开口:"你从来不说我父母的事。"
"死人是最好用的刀鞘。"阿史那燕扬鞭指向北斗,"记住,你血管里流着赫连部最后的血,这比什么都真实。"
玉门关外的风裹着砂砾,阿史那燕看着赫连雪率先锋军冲阵。十五岁的少女银甲染血,却还记得回头举刀致意——那是她们之间的暗号。
"王,探子来报,郑家余孽藏在..."副将话音未落,被阿史那燕抬手制止。
她摩挲着赫连雪昨夜送来的战报,上面画着歪扭的狼头图腾。黄沙尽头,玄色旌旗与银甲洪流轰然相撞,溅起的血花很快被风沙掩埋。
"备酒。"阿史那燕割破掌心,将血滴入金樽,"等小雪回来庆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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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清明细雨湿了郑氏祠堂的残垣。郑元朗的衣冠冢前,暮岁安放下束西域雪莲。碑上未刻谥号,只留着她五年前代笔的诗句:
**「珠玉蒙尘终不悔,留将清气满乾坤」**
忽有纸鸢掠过废墟,虎头眼睛描着朱砂。贺小满追着断线跑过青苔斑驳的院墙,金铃声响惊醒了沉睡的梨树。暮岁安仰头望去,仿佛看见两个浑身草屑的孩子坐在墙头,为个纸鸢斗嘴。
"娘亲快看!"小满举着拾到的玉扣,"里面有朵小花!"
暮岁安摩挲着玉扣内侧的梨花烙,远处传来熟悉的马蹄声。贺明朝的战袍下露出半截红绳,正是当年从她发间顺走的绸带。
山河依旧,故人长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