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贺明朝翻过御史府墙头时,被弹弓打落的梨子正中脑门。
"哪来的小贼!"墙内传来清脆的喝问。他揉着额头望去,绯红衫子的小姑娘正叉腰站在梨树下,腰间弹弓还在晃动,发间金铃随动作叮咚作响。
"你才是贼!"他晃了晃手中断线的纸鸢,"这虎头鸢分明是我的!"
"写你名字了?"女孩三两步爬上假山,绣鞋险险勾住青苔,"落进我院子就是我的。"说着竟当着他的面,提笔在纸鸢眼睛上添了两道红。
贺明朝气急,抬脚就要往下跳。不料墙头湿滑,整个人栽进松软的草堆里。再抬头时,鼻尖怼上一杆檀木弹弓。
"御史府独女暮岁安。"她笑得狡黠如狐,"想讨纸鸢?拿本事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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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这场"讨鸢之约"持续了半月有余。
第一日比射箭,贺明朝特意从军营顺来小弓。暮岁安却摸出银针,十步外穿透三片梨花瓣,针尾红缨在日光下晃得他眼花。
"这叫飞花摘叶。"她将纸鸢往高处抛了抛,"明日再战。"
第二日赛马术,贺明朝牵来心爱的乌云驹。暮岁安却跨坐在墙头,扬着不知哪来的《相马经》:"良马式干,叱咤万里——你这马眼距太近,不是上品。"
"你下来!"他气得扯缰绳。
"偏不。"她晃着双腿啃秋梨,"有本事上来抢。"
最后是贺明朝踩着仆役肩膀爬墙,被暮沉舟逮个正着。两位父亲在正堂寒暄,俩孩子在廊下罚跪。暮岁安偷塞给他半块梨花酥,糖渍蹭在他袖口,甜香混着青草气,成了少年心头第一抹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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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冬至那场雪仗,终是惊动了整条朱雀街。
暮岁安团了十八个雪球藏在梅林,专等贺明朝策马经过。冰碴子钻进他后颈时,乌云驹惊得扬起前蹄,将主人甩进雪堆。
"暮!岁!安!"贺明朝顶着一头雪沫子追进御史府。
她躲在暖阁窗后扮鬼脸:"贺小将军连马都骑不稳..."话音未落,窗缝里塞进个雪球,正砸在暖手炉上,腾起一片白雾。
"你使诈!"
"兵不厌诈!"
两个雪人从晌午斗到日暮,最后齐齐栽进雪堆。暮岁安发间金铃冻在冰凌里,贺明朝哈着热气替她暖手,忽然瞥见她鼻尖一粒小痣随呼吸翕动,像落在雪地的梅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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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十三岁春猎,贺明朝在围场弄丢了暮岁安。
当时他正炫耀新得的狼牙箭,转眼那抹杏黄身影就消失在林深处。等寻着铃音找去,却见暮岁安蹲在断崖边,正给受伤的幼鹿包扎。
"不要过来!"她转头瞪他,"母鹿在树后看着呢。"
贺明朝搭箭的手僵在半空。春阳穿过她发间,金铃映着草叶上的血渍,晃得他心尖发颤。母鹿突然冲出的瞬间,他本能地扑过去当肉盾,獠牙在手臂划开血口。
"你傻啊!"暮岁安撕了裙摆给他包扎,眼泪砸在他手背比血还烫。
回程马背上,她执缰的手还在发抖。贺明朝忍着疼笑她:"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暮大小姐也会哭鼻子。"
"闭嘴!"她反手往他嘴里塞了颗梅子糖,"再说话毒哑你。"
酸甜滋味在舌尖化开时,他忽然希望这伤口永远别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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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上元夜的灯谜擂台,成了长安城经年的谈资。
暮岁安扮作少年书生,与贺明朝各占擂台一角。她猜破"无边落木萧萧下",他射落"三更灯火五更鸡",彩头堆成小山时,擂主老翁气得直捋胡子。
"最后一题!"老头指着九连珠走马灯,"对出下联,这盏'河山万里'归你们!"
上联书:青梅煮酒论英雄
暮岁安提笔要写,贺明朝突然抢过狼毫。墨汁飞溅在宣纸上,少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竹马踏雪觅知音**
满场喝彩声中,暮岁安戳他腰间软肉:"偷我前天写的诗!"
"聘礼。"贺明朝将走马灯塞给她,耳尖红得要滴血,"等我来娶你时,要挂满整条朱雀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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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永贞三年的离别来得猝不及防。
贺明朝冲进梨园时,暮岁安正在埋那坛"捷报酒"。去岁他们共酿的梨花白,说好等他秋猎夺冠共饮。
"北境告急。"他铠甲上还沾着晨露,"寅时点兵。"
暮岁安握锹的手一颤,陶坛磕在青石上裂了缝。酒香漫过满地落花,她突然解下颈间玉扣系在他剑柄:"这是娘留下的..."
贺明朝猛地将人按进怀里,护心镜硌得她生疼。远处传来集结号角,他忽然咬住她耳边金铃:"别嫁人,等我回来娶你。"
暮岁安踹他小腿:"谁要嫁你!"眼泪却洇湿铁甲,"若敢缺胳膊少腿..."
"就罚我给你当一辈子马凳。"他笑着翻身上马,扬鞭时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正是那年雪仗她束发的绸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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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玄武门外烟尘蔽日。
暮岁安策马冲开禁军阻拦,怀中《六军镜》抄本被风卷得哗啦作响。贺明朝在军阵最前方勒马回望,见她发间别着干枯的梨花,绯红披风猎猎如旗。
"接着!"她凌空抛来青布包。
沉甸甸的兵书落入怀中的刹那,贺明朝瞥见包布上的血渍——定是彻夜抄书时硌破了指腹鼓声震天响起,他最后望了眼城楼上那点绯红,将玉扣按在心口。
"等我。"唇语消散在风里。
三军开拔卷起的沙尘中,暮岁安直到旌旗化作黑点,才发觉掌心掐出了月牙痕。最后一片梨花瓣飘落剑鞘,像极了初见时砸中他额头的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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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