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岁安将最后一根线香插入青铜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在书房内弥漫开沉静的檀香味。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手边那摞卷宗上投下斑驳光影。
刺客事件已过去三日,父亲却比往常更加忙碌,常常深夜才归,天未亮又出门。暮岁安轻抚袖中铜哨——那夜贺明朝说会再来,却至今未见踪影。
"小姐,贺公子递了帖子来。"小丫鬟在门外轻声禀报。
暮岁安手中的墨块差点跌入砚台。她强自镇定地展开帖子,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一如既往地张扬:
「巳时登门,请教刺客一案细节。——贺明朝」
落款处还画了个小小的笛子,是他们儿时的暗号。暮岁安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又迅速抿紧。她将帖子收入袖中,转头吩咐:"告诉厨房准备龙井,再备些荷花酥。"
"荷花酥?"丫鬟疑惑道,"小姐不是最不爱吃甜食吗?"
暮岁安耳根微热:"贺...贺公子喜欢。"
巳时整,贺明朝一袭靛青色圆领袍出现在暮府门前,腰间配着那把曾挡下刺客袭击的短剑。暮岁安在花厅接待他,两人之间隔着一张酸枝木茶几,距离恰到好处地符合礼数。
"暮大人不在府中?"贺明朝环顾四周,目光在那架焦尾琴上多停留了一瞬。
"父亲一早就入宫了。"暮岁安亲自为他斟茶,"贺公子是为刺客一事而来?"
贺明朝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帛,在案几上缓缓展开:"这是那刺客的面貌复原图。画师根据府上仆役的描述绘制,暮妹妹可认得?"
一声"暮妹妹"让暮岁安指尖微颤,茶水险些洒出。她低头细看图卷,摇了摇头:"从未见过。此人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倒像是..."
"西域人。"贺明朝接过话头,手指在刺客脖颈处一点,"而且这里有个刺青,虽然被刻意毁坏过,但仵作确认是突厥贵族的狼头标记。"
暮岁安倒吸一口凉气:"突厥人为何要刺杀我父亲?"
"这正是我想查明的。"贺明朝的声音低了下来,"三年前我母亲遇害时,现场也出现过那个符号。"
暮岁安猛地抬头,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三年前贺夫人暴毙,贺明朝随即被紧急送往边关,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能当面说。
"你怀疑...这两件事有关联?"
贺明朝正要回答,门外突然传来清脆的女声:"岁安!我带了新出的胭脂来给你试——"
珠帘掀动,一位身着杏红襦裙的少女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看到贺明朝时猛地刹住脚步。暮岁安连忙起身:"清瑶,这位是贺将军府的公子。"
崔清瑶——崔侍郎的掌上明珠,暮岁安的闺中密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原来是贺小将军!昨日郑家诗会上,几位小姐还在议论你回京的事呢。"
贺明朝礼貌地拱手还礼。暮岁安注意到他听到"郑家诗会"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们有正事要谈?"崔清瑶眨了眨眼,"那我先去后院等你。"
"不必。"暮岁安拉住她,"贺公子正在说刺客的事,你也一起听听。"
崔清瑶的父亲在礼部任职,消息向来灵通。果然,她一坐下就压低声音道:"说起刺客,你们知道吗?昨日东市有个胡商突然暴毙,据说身上也有奇怪的刺青。"
贺明朝身体微微前倾:"什么样的刺青?"
"这我就不清楚了。"崔清瑶摆摆手,"不过郑元朗当时在场,还帮着官府查问来着。"
"郑元朗?"贺明朝的声音冷了几分。
"礼部郑侍郎的公子,最近颇得太子赏识。"崔清瑶没察觉异样,继续道,"说起来,前日太子还在郑府设宴,专门请了西域来的乐师呢。"
暮岁安与贺明朝交换了一个眼神。太子、郑家、西域人...这些零碎的线索像散落的珠子,只缺一根线就能串联起来。
送走崔清瑶后,贺明朝忽然道:"这个郑元朗,三年前曾向我妹妹提过亲。"
暮岁安惊讶地抬头。
"我父亲拒绝了。"贺明朝冷笑一声,"半年后,我母亲就出了意外。"
暮岁安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她想问更多,却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暮沉舟回来了。
贺明朝迅速起身:"我该告辞了。明日慈恩寺有讲经会,暮妹妹可要去听?"
暮岁安会意地点头:"若父亲允许,自当前往。"
暮沉舟走进花厅时,贺明朝已经恢复成那个彬彬有礼的贺小将军。两人寒暄几句,贺明朝便告辞离去。
"贺家小子来做什么?"暮沉舟在女儿搀扶下坐下,面露疲态。
"询问刺客一事。"暮岁安递上热茶,"父亲,他提到刺客可能是突厥人。"
暮沉舟的手顿了顿:"他还说了什么?"
"说...三年前贺夫人的死,可能与这次刺杀有关联。"暮岁安小心观察父亲的脸色,"父亲可知那个圆圈套十字的符号是什么意思?"
茶盏重重落在案几上,茶水溅出。"这些事你不必过问。"暮沉舟罕见地对女儿沉下脸,"贺明朝若再来,就说我让你闭门思过,不见外客。"
暮岁安愕然。父亲从未对她如此严厉过。
夜深人静时,暮岁安辗转难眠。父亲反常的态度、贺明朝欲言又止的神情、崔清瑶无意中透露的消息...这一切都指向某个她尚未看清的谜团。
烛火摇曳中,她悄悄起身,披衣来到父亲书房。借着月光,她翻找着可能与西北军务有关的卷宗。忽然,一册没有题名的簿子从书架夹缝中滑落。
翻开泛黄的纸页,里面竟是三年前西北军饷的详细记录。其中一页被朱砂圈出,上面记载着一笔五万两白银的军饷,经手人赫然是贺将军和...郑侍郎?
最后一页夹着一张薄纸,上面画着那个熟悉的符号——圆圈套十字,旁边写着一行小字:「龙首原,三尺台」。
门外传来脚步声,暮岁安慌忙将簿子塞回原处,吹灭蜡烛躲进帷帐后。透过缝隙,她看见父亲进入书房,径直走向那个书架,取出了她刚才翻看的簿子。
"果然有人动过。"暮沉舟喃喃自语,声音里透着疲惫,"岁安,是你吗?"
暮岁安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父亲长叹一声,将簿子放入袖中,转身离去。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暮岁安才敢喘气。她蹑手蹑脚地回到闺房,心口怦怦直跳。
龙首原,三尺台。这个地点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次日清晨,暮岁安刚用过早膳,丫鬟就来报:"贺公子派人送来了这个。"
那是一个精致的锦盒,里面放着一支银簪,簪头是朵含苞待放的梨花。盒底压着一张字条:「慈恩寺后山,巳时。有要事相告。」
暮岁安将银簪插入发髻,对着铜镜照了照。这簪子样式简单,不惹眼,正适合出门戴。她吩咐备轿,只说去慈恩寺上香。
慈恩寺后山僻静少人,暮岁安在竹林边的小亭里见到了贺明朝。他今日穿着素色常服,少了平日的张扬,倒显出几分儒雅气质。
"你查到什么了?"暮岁安刚落座就迫不及待地问。
贺明朝从怀中取出一块残破的布条:"这是从刺客衣领中发现的。上面浸过一种特殊药水,遇热显形。"
暮岁安接过布条,对着阳光细看,隐约可见几个模糊字迹:"这是...胡文?"
"突厥王室专用的密文。"贺明朝的声音紧绷,"意思是'三尺红台,旧债新偿'。"
暮岁安猛地想起昨夜在父亲簿子上看到的那行字:"龙首原,三尺台?"
贺明朝瞳孔骤缩:"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父亲的书房里..."暮岁安将昨夜所见和盘托出,包括那笔可疑的军饷记录。
贺明朝听完,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三年前,我正是在龙首原的三尺台下,发现了母亲的..."
他哽住了,暮岁安不自觉地握住他的手。贺明朝的手掌宽厚温暖,却微微颤抖着。
"那里是前朝皇室演武场遗址。"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母亲死时手中攥着一块带血的布片,上面就有那个符号。父亲当夜就将我送往边关,后来只来信说母亲是突发急病去世。"
暮岁安感到一阵寒意:"你认为贺夫人的死与军饷有关?"
"不止。"贺明朝眼神锐利如刀,"我怀疑有人借军饷之名,暗中资助突厥叛军。母亲可能发现了什么,才遭灭口。"
一阵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暮岁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的线索或许关系到一桩足以震动朝野的大案。
"我需要再去父亲书房查证。"她下定决心,"明日此时,还在这里相见。"
贺明朝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一枚玉佩塞进她手心:"若有危险,摔碎它。我的人会立刻赶来。"
玉佩温润如水,暮岁安却从中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她抬头对上贺明朝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担忧与...某种她不敢深究的情绪。
"我会小心。"她轻声承诺,将玉佩贴身收好。
回府的路上,暮岁安的轿子被人拦下。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声从轿外传来:"可是暮小姐?在下郑元朗,偶遇小姐车驾,特来问安。"
暮岁安掀起轿帘一角,看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年轻公子立在道旁,面容俊秀,举止优雅,正拱手行礼。
"郑公子有事?"她保持着疏离的礼貌。
"听闻小姐近日受惊,家父命我送些安神的香料来。"郑元朗递上一个精致香囊,"这是西域进贡的迦南香,最能宁神静气。"
暮岁安没有接过:"多谢郑侍郎美意,只是无功不受禄。"
郑元朗也不恼,微微一笑收回香囊:"是在下唐突了。改日府上设宴,还请暮小姐赏光。"
轿子重新起行,暮岁安却感到一阵莫名不安。郑元朗看似温文尔雅,眼神却让她想起潜伏在草丛中的蛇。
回到暮府,她径直去了父亲书房。这次她更加小心,不仅确认父亲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还让小翠在院门口望风。
翻找许久,那本军饷记录却不见踪影。正当暮岁安准备放弃时,她注意到书案下方有个暗格。轻轻一推,暗格滑开,里面放着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那个熟悉的符号。暮岁安犹豫片刻,小心拆开——里面是一份名单,记录了十余个官员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数字,像是银两数目。名单末尾盖着一个奇怪的印章,形似狼头。
"小姐!老爷回来了!"小翠急促的喊声从院外传来。
暮岁安慌忙将信函塞入袖中,刚合上暗格,书房门就被推开。暮沉舟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
"父亲..."暮岁安声音发颤。
暮沉舟反手关上门:"拿出来。"
暮岁安咬着唇,缓缓取出那封信。令她意外的是,父亲看到信后竟松了口气:"还好你拿的是这封。"
"父亲,这是什么?"暮岁安鼓起勇气问道。
暮沉舟疲惫地坐下:"三年前西北军饷贪腐案的证据。有人勾结突厥贵族,虚报军饷中饱私囊。贺夫人偶然发现,不幸遇害。"
"那刺客..."
"怕我查到底。"暮沉舟揉了揉太阳穴,"岁安,这些事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暮岁安跪坐在父亲脚边:"可我已经牵扯进来了。那个符号,刺客是冲着我来的,不是吗?"
暮沉舟长叹一声,终于缓缓点头:"因为你长得...太像你母亲了。"
"我母亲?"暮岁安愣住了,"可母亲不是病逝的吗?"
父亲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复杂:"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接着是管家惊慌的喊叫:"走水了!西厢房走水了!"
暮沉舟猛地站起,将信函塞回女儿手中:"藏好它!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拿出来!"说完匆匆奔向院外。
暮岁安将信函贴身藏好,刚跑出书房,就被一股浓烟呛得咳嗽不止。西厢房火光冲天,仆役们乱作一团地提水救火。
混乱中,她瞥见一个黑影从父亲书房窗口闪出,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那不是府里的人。暮岁安下意识握紧了袖中的玉佩,心跳如雷。这场火,分明是调虎离山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