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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黎明时分的海风格外凛冽。陈嘉妤站在礁石上,怀中抱着青瓷骨灰罐,罐身还残留着伊一然最后的气息——淡淡的药香混着白毫银针的清香。
按照他的遗愿,骨灰要撒在云南那座他们初遇的茶山上。但陈嘉妤私心留下了一小撮,装进伊一然曾经送她的那个民国茶叶罐里,放在床头。
"陈小姐,船准备好了。"渔民老张在不远处轻声唤道。
陈嘉妤点点头,却没有动。三天了,她依然能清晰感受到伊一然在她怀中渐渐冷去的温度,记得阳光如何一寸寸爬上他安详的面容,仿佛只是熟睡。
"再等一会儿。"她抚摸着骨灰罐,指尖描摹着上面雕刻的茶花纹样。
老张识趣地退回小船。这位沉默的渔夫是伊一然在小镇唯一的朋友,过去几个月里帮他采购药品,送他去医院。据他说,伊一然最后的日子几乎不进食,只喝茶,整夜整夜地写那本茶道著作。
"伊先生总说,要写完才能走。"老张这样告诉她。
海天交界处泛起鱼肚白。陈嘉妤深吸一口气,打开骨灰罐。晨风乍起,卷起一缕灰白色的尘埃,向海面飘散。
"一然..."她轻声唤道,声音被海浪打碎,"我带你去茶山。"
云南的雨季刚刚结束。陈嘉妤独自爬上那座熟悉的山坡,茶树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村长带着几个茶农远远跟在后面,不敢打扰这位怀抱青瓷罐、面色苍白的女子。
当年伊一然带她找到的那片古茶树依然挺立,树干上的苔藓更厚了些。陈嘉妤选了一株最老的,在树根处挖了个小坑。
"就是这里了。"她喃喃自语,"你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骨灰融入红土的那一刻,一阵山风突然拂过,茶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陈嘉妤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刚刚掩埋的泥土上。
"陈姑娘..."老村长迟疑地走近,"伊先生去年寄来的茶苗,都成活了。要看看吗?"
茶园东角,三十六株新茶苗排列成一个奇特的图案。陈嘉妤绕着茶田走了一圈,突然停住脚步——从特定角度看去,茶苗的排列分明是个"Y"字形,伊一然名字的首字母。
"他设计了很久。"村长说,"嘱咐我们一定要按这个图形种。"
陈嘉妤蹲下身,轻抚嫩绿的叶片。这些是伊一然用古茶树与现代品种杂交的新种,他曾在笔记里提过,取名为"长忆",取"长相忆"之意。
回到上海后,陈嘉妤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两个项目中:整理出版伊一然的茶道著作,以及筹建"一然茶文化基金会"。清茗轩的董事们抱怨她不再专注公司事务,但她充耳不闻。
"这些是伊一然留下的东西。"她对质疑声最大的董事说,"比清茗轩的季度报表重要得多。"
伊一然的笔记足有二十多万字,字迹从最初的工整有力到后期的歪斜颤抖,记录了他对茶文化的全部思考。陈嘉妤常常工作到深夜,指尖抚过那些日渐虚弱的笔迹,仿佛能触摸到他生命流逝的轨迹。
某个雨夜,当她翻到笔记最后一页时,发现纸张比其他页略厚。小心撕开后,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伊一然站在大学校园里,身旁是她父亲,而照片另一边被整齐地剪去了,只留下一角淡蓝色的裙摆。
照片背面写着:"毕业礼与陈老及嘉妤。2009.6"。
陈嘉妤的心脏狂跳起来。2009年,她刚上大学,确实去过父亲的学校几次。但她完全不记得见过伊一然。原来他们的缘分,开始得比想象中早得多。
一然茶文化基金会的成立仪式选在伊一然周年忌日。会场中央摆放着他最爱的茶具和那本刚出版的《茶道沉思录》,封面是陈嘉妤亲手设计的——一片茶叶的轮廓中,隐约可见云南茶山的剪影。
"基金会将致力于保护古法制茶技艺,培育茶业人才。"陈嘉妤在致辞中说,"这是伊一然先生的遗愿,也是清茗轩对社会的最好回报。"
台下掌声雷动,但她只看到第一排那个空座位——那是留给伊一然的位置。
仪式结束后,一位瘦高的年轻人拦住了她:"陈会长,我是李墨,'长忆'茶苗的培育者之一。"
陈嘉妤微微一怔。李墨约莫二十五六岁,眉眼间有几分伊一然年轻时的神采,尤其是低头时脖颈的弧度,几乎与那个雨夜在茶室里的伊一然重合。
"伊先生去年专门去贵州找我们,说这个杂交品种很重要。"李墨的声音带着山民特有的质朴,"他病得那么重,还手把手教我们育苗..."
陈嘉妤的视线模糊了。她借口倒茶转身离去,生怕在陌生人面前崩溃。
转眼五年过去。"长忆"茶在业内小有名气,一然基金会资助了上百名偏远地区茶农,伊一然的《茶道沉思录》再版七次,成为茶学经典。而陈嘉妤,已经习惯了没有伊一然的生活。
清明这天,她照例来到云南茶山。三十六株"长忆"茶树已长到齐腰高,嫩芽在晨露中晶莹剔透。陈嘉妤亲手采摘了第一批春芽,用伊一然教她的古法炒制。
"陈总,今年的新茶。"村长媳妇递来一杯金黄色的茶汤。
茶香入喉,陈嘉妤闭上眼睛。奇妙的是,经过五年培育,"长忆"茶的口感越来越像伊一然最爱的那种白毫银针——初尝微苦,继而回甘,最后留在舌尖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甜。
"李墨那孩子又来了。"村长媳妇小声说,"带了自家茶园的新品种,说想请您品尝。"
陈嘉妤望向茶棚外。李墨站在阳光下,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低头查看茶叶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伊一然。这五年来,他每年都会找各种理由来见她,眼里的倾慕不言而喻。
"让他过来吧。"陈嘉妤说。
李墨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包茶叶走近:"陈会长,这是我用'长忆'和本地野茶杂交的新品种,取名'思远'。您尝尝?"
茶汤清澈,香气扑鼻。陈嘉妤啜饮一口,突然怔住了——这味道竟与记忆深处某个时刻重合。那是伊一然最后一次为她泡的茶,在滨海小镇那个黎明。
"好茶。"她轻声说,"伊先生会喜欢的。"
李墨鼓起勇气:"陈会长,其实我..."
"李墨,"陈嘉妤温和地打断他,"你知道为什么伊先生给这个品种取名'长忆'吗?"
年轻人摇摇头。
"因为有些人和事,值得用一生去铭记。"她望向远处的茶山,"而有些茶,只适合独饮。"
李墨的眼神黯淡下来,但很快又扬起笑脸:"我明白了。那...明年我还能带新茶给您品尝吗?"
"当然。"陈嘉妤微笑,"基金会永远欢迎热爱茶文化的人。"
傍晚时分,访客们陆续离去。陈嘉妤独自来到那株最古老的茶树前,从包里取出那个民国茶叶罐,倒出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撒在树根处。
"五年了,一然。"她轻声说,"'长忆'长得很好,基金会也有了起色。梁成去年被判了刑,父亲终于可以安息了。"
暮色中的茶树沙沙作响。陈嘉妤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是她昨晚写的,记录了这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情。她点燃信纸,看它化作灰蝶飞舞。
"对了,李墨那孩子有点像你。"火光照亮她的笑容,"但我告诉他,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以后也不会改变。"
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茶山暮色中。陈嘉妤泡了两杯"长忆",一杯放在树前,一杯自己慢慢啜饮。茶如人生,初尝苦涩,回味方甘。而有些人的出现,就像一杯恰到好处的好茶,即使饮尽,余香也会在记忆中萦绕一生。
远处,新一批"长忆"茶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一个关于爱与记忆、失去与重生的故事。而这故事,将如茶香般,历久弥新。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