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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的银杏叶开始泛黄时，周书恒遇见了周梅。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四早晨，78岁的周书恒像往常一样，在早餐后慢慢踱步到阅览室，准备找本旧书消磨时光。推开磨砂玻璃门时，他注意到窗边的扶手椅上坐着一个新来的老太太。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洒在她银白的发丝上，形成一圈柔和的光晕。

周书恒向书架走去，经过她身边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那双眼睛，即使布满皱纹，他也能一眼认出来。

"周...梅？"他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自己的。

老太太抬起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他，突然倒吸一口气："书恒？周书恒？"

六十年的时光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周书恒扶着书架才没有跌倒，他感觉双腿发软，不得不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

"真的是你。"周梅轻声说，她的声音依然那么柔和，只是多了岁月的沙哑，"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周书恒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只能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生怕一闭眼她就会消失。

他们17岁那年相识于县城的图书馆。周书恒是高中里有名的书呆子，每周六下午都会准时出现在图书馆的角落；周梅则是纺织厂会计的女儿，喜欢在书架间流连忘返。

那年初夏，周书恒正踮着脚想拿最高层的一本《普希金诗选》，却怎么也够不着。一只纤细的手从他身后伸过来，轻松取下了那本书。

"是这本吗？"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

周书恒转身，看见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眼睛弯成月牙。阳光透过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

"谢、谢谢。"他结结巴巴地说，接过书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像被电流击中一般迅速缩回。

女孩笑了："我叫周梅，每周都看见你在这里看书。"

"周书恒。"他红着脸自我介绍，"我们同姓。"

就这样，他们相识了。接下来的每个周六，两人都会"偶遇"在图书馆，一起读书，偶尔交换笔记。周书恒会给周梅讲解她看不懂的古文，周梅则教会了周书恒如何用银杏叶做书签。

那年秋天，周书恒鼓起勇气，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了一枚小小的蝴蝶发卡，在送周梅回家的路上别在了她的辫子上。

"好看吗？"周梅红着脸问，手指轻轻触碰发卡。

周书恒点点头，心跳如雷："好看。"

他们在路口的老槐树下第一次牵手，谁都不敢看对方，只是盯着地上飘落的槐花。周书恒记得周梅的手很小，很软，掌心有一层薄薄的汗。

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春天，周梅突然没来图书馆。周书恒等了一整天，直到闭馆时才失望地离开。第二天上学，他听说周梅的父亲被调去省城工作，全家都搬走了。

没有告别，没有留下地址，17岁的初恋就这样戛然而止。

"你后来...过得好吗？"养老院阅览室里，周梅的问题将周书恒拉回现实。

他深吸一口气："还行。当了中学语文老师，教了三十多年书。妻子十年前走了，有个儿子在深圳工作。"简短的几句话，概括了六十年的光阴。

周梅点点头："我嫁了个做生意的，后来离了。没孩子。"她顿了顿，"前年摔了一跤，侄女就把我送到这儿来了。"

两人沉默下来，只有窗外银杏叶沙沙作响。

"你知道吗，"周梅突然说，"我找过你。搬到省城后，我往你们学校写过信，但都被退回来了。"

周书恒睁大眼睛："我也给你写过信，寄到你父亲单位，同样被退回。"

命运就这样戏弄了他们。周书恒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教书，娶了同事介绍的姑娘，过着平凡安稳的生活。周梅跟随父亲辗转几个城市，最终嫁给了一个商人，婚姻不幸却也没勇气离开，直到丈夫出轨才离婚。

"我们错过了。"周书恒轻声说，不知为何用了"我们"这个词，好像他们一直是一个整体。

周梅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但现在又遇见了。"

从那天起，养老院的生活突然有了色彩。每天早晨，周书恒都会等在周梅的房门口，扶她去餐厅；下午他们一起在花园散步，或者坐在银杏树下下棋；晚上则并肩在活动室看电视，周书恒总会偷偷把最舒服的靠垫塞到周梅背后。

护工们都说，周老先生和周老太太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候。确实，当他们坐在一起回忆往事时，岁月仿佛倒流——周书恒会模仿图书馆那个严肃的管理员，逗得周梅直笑；周梅则记得周书恒当年每一件糗事，比如他把墨水打翻在课本上的慌张模样。

"记得那次下雨吗？"一天傍晚，周梅突然问道。他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夕阳把银杏叶染成金色。

周书恒点点头："你忘带伞，我把我的给你，自己淋雨跑回家，结果发了三天高烧。"

"你妈妈还来我家告状呢。"周梅笑着说，然后突然咳嗽起来。

周书恒连忙轻拍她的背："没事吧？"

周梅摆摆手，但咳嗽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周书恒注意到她的手比前几天更瘦了，腕骨凸出得厉害。

十二月初，周梅感冒了，卧床不起。周书恒每天都会在她的房间待上一整天，给她读报纸，讲养老院里的趣事，或者只是静静地握着她的手。

"书恒，"一天下午，周梅突然说，"你还留着我的照片吗？"

周书恒愣住了。他的确有一张——那是周梅18岁生日时他偷偷拍的，黑白照片上的姑娘站在槐树下，笑得羞涩。这张照片他珍藏了六十年，连妻子都不知道。

"有。"他老实承认。

周梅满足地闭上眼睛："真好。"

第二天凌晨，周书恒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值班护工站在门口，脸色凝重："周老先生，周老太太情况不太好。"

周书恒连外套都来不及披，趿拉着拖鞋就往周梅的房间跑。走廊似乎比平时长了一百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周梅的房间里已经围了几个医护人员。他们看到周书恒，默默让开一条路。周梅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但看到周书恒时，眼睛亮了一下。

"你来了。"她气若游丝地说。

周书恒跪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梅梅，我在这儿。"他已经六十年没叫过这个小名了。

周梅的手冰凉，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别难过...我们总算...又见面了..."

她的胸口起伏越来越微弱，眼睛却一直看着周书恒，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刻进灵魂里。最后，她的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掌心，就像17岁那年他们在图书馆偷偷做的小动作，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医护人员开始忙碌起来，有人轻轻把周书恒扶到一旁的椅子上。他呆呆地坐着，看着他们把白布盖在周梅脸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

葬礼很简单，只有周梅的几个远亲和一个养老院的代表参加。周书恒穿着唯一的一套黑色西装，站在最前排，手里紧紧攥着一枚褪色的蝴蝶发卡——那是整理周梅遗物时在她的首饰盒底层发现的。

葬礼结束后，养老院主任交给周书恒一封信："周老太太上周让我转交给您的。"

回到房间，周书恒颤抖着拆开信封。信纸上是周梅工整的字迹：

"亲爱的书恒：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先走一步了。别难过，78岁已经够本了，何况最后这段日子还能遇见你，老天待我不薄。

那个发卡你还记得吗？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这些年来我搬过无数次家，丢过很多东西，但这个我一直留着。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分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但人生没有如果，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与你重逢，我已经很感激了。

保重自己，书恒。别总待在房间里看书，多出去晒晒太阳。还有，银杏叶做的书签，记得夹在《普希金诗选》里。

永远爱你的，

梅梅"

泪水模糊了视线，周书恒把信纸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写信人的温度。窗外，最后一片银杏叶在风中打了个旋，轻轻落在地上。

银杏落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