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零点三十分，“深蓝港湾”地下七层。

林栖刷开最后一道气密门时，感应灯带次第亮起，幽蓝色的冷光淌过弧形走廊的金属墙壁。这里是“星穹”生物神经云计算中心的非活跃区，存放着三年前那次著名事故后封存的早期实验型仿生体。

她的脚步声被吸音材料吞没，只有手中平板电脑发出的轻微滴答声，标记着这次月度例行巡检的路径。

二十三岁，神经接口维护技术员——这是她工牌上的职位。比起楼上那些穿白大褂、谈论着万亿参数模型的研究员，她的工作平凡得多：确保这些被封存的“遗体”保持最低能耗的稳定状态，防止生物组织腐败或机械部件锈蚀。

一份需要细致耐心、但几乎不会被任何人注意的工作。

七号封存舱室的门无声滑开。

冷雾漫出，带着淡淡的冷凝液和金属离子气味。舱室内整齐排列着十二个柱形维生舱，像一具具竖立的水晶棺。

淡绿的光晕中，悬浮着形态各异的仿生躯体，有的接近完整个体，有的则只是残肢或孤立的器官系统，连接着蛛网般的管线。

林栖走到第七号维生舱前，习惯性地调出平板上的数据流。心跳模拟：静止。基础代谢：0.01单位/小时。神经电流残留：低于检测阈值。一切如过去三十五次巡检一样，正常到枯燥。

她正要标记“无异常”，指尖却在触屏上顿住了。

维生舱侧面的一个辅助读数屏上，一行几乎被主系统忽略的二级日志里，闪过一个异常的时间戳——不是此刻，不是今天，甚至不是本周。

是七十二小时前，凌晨三点十四分，持续了零点七秒的“未定义外部信号接入尝试”。

这不可能。非活跃区的所有仿生体都切断了外部网络接口，物理隔离。

林栖俯身，从工具包里取出便携式深场扫描仪。这玩意儿通常用来检测神经接点的微损伤，理论上也能捕捉到非常规的能量残留。

她将探头贴在维生舱的观察窗上，调整到最敏感的频谱。

扫描仪的屏幕起初是一片噪点，然后，渐渐浮现出极其微弱的图案——不是生物电流，不是机械脉冲，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交织如神经树突又规整如电路板的能量痕迹，淡得像是幽灵的指纹。

更奇怪的是，这痕迹似乎……是新鲜的。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她的呼吸在面罩内变得清晰可闻。按照规定，她应该立即上报异常。

但“上报”意味着繁琐的报告、无休止的质询，甚至可能因为“误操作导致仪器异常读数”而丢掉这份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专科毕业，无背景，在“星穹”这种地方，她比这些封存的仿生体更易被替换。

林栖咬了咬下唇。鬼使神差地，她绕到维生舱后方，找到了那个理论上已被焊死的维护面板。面板边缘有极其细微的磨损痕迹，新得不合常理。

她从工具包最里层摸出一把非标准的解码器——这是她私下改装的小玩意，本用于修复一些老旧的神经接口设备，从未想过会用在违规操作上。

解码器尖端的微光在面板锁孔处扫描了五秒，咔哒一声轻响，面板向内弹开一条缝隙。

里面不是预想中的管线矩阵，而是一个隐藏的、极其精巧的额外接口阵列，连接着一个巴掌大的银色装置，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在中央有个微弱的呼吸式光点，正以每秒一次的频率缓慢明灭。

就在这时，她手中的平板电脑突然黑屏。

不是没电，不是故障——是彻底的黑，连背光都消失了。紧接着，维生舱的主显示屏上，那些恒定不变的绿色读数开始疯狂跳动，扭曲成无法识别的乱码。舱内的冷凝液无端泛起细密的涟漪，悬浮其中的仿生体——那具编号为“先驱者-7”的早期测试型号，面容被设计得普通而中性——它的眼皮，在淡绿色的液体中，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林栖猛地后退，背脊撞上身后的维生舱，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死死盯着“先驱者-7”，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

颤动停止了。一切恢复死寂。仿佛刚才只是光影玩弄的错觉。

但她知道不是。

平板电脑的屏幕重新亮起，恢复到正常的巡检界面，刚才的异常读数消失无踪，连那条二级日志都恢复了“无异常”的状态。

只有深场扫描仪还握在她汗湿的手里，屏幕上，那幽灵指纹般的能量痕迹正在快速淡去，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素描。

林栖站在原地，冷雾包裹着她。走廊远处传来其他巡检员隐约的脚步声和交谈，越来越近。她迅速将解码器收回工具包，合上维护面板，用袖子擦去边缘可能留下的指纹。

平板的待办列表上，“七号封存舱室：例行巡检完成”的选项在闪烁。

她深吸一口气，用微微发抖的手指，在“确认无异常”的选项上点了下去。

日志自动生成，上传至中心服务器。一次普通的、不值一提的夜班巡检记录。

离开舱室时，林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七号维生舱静静矗立在幽蓝冷光中，冷凝液平静无波，仿生体面容安详。一切如常。

只是在她转身的瞬间，维生舱内部，那个隐藏的银色装置上，呼吸式的光点，节奏似乎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改变——从稳定的一秒一次，变成了与她离去脚步声几乎同步的、一点二秒一次。

像某种沉默的、刚刚被惊醒的聆听。

走廊的感应灯随着她的远离逐段熄灭，将七号舱室重新吞入黑暗。

而在“星穹”中心那庞大如地下城池的服务器矩阵最深处，在无数奔流的数据洪流之下，一个本应处于永久静默状态的加密存储扇区，悄然翻动了一个比特。

无人察觉。

除了那个刚刚将异常标记为“正常”的年轻技术员。

以及，某个正在缓慢睁开“眼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