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前一周,才雅中学迎来了第一场雪。
段静辰站在教学楼走廊的窗前,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雾。他盯着远处艺术楼的屋顶,积雪已经覆盖了喻辞常去写生的那个平台。三天了——自从上周三下午那通电话后,喻辞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连互助辅导的课都没来。
"段学长!"江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画室!喻哥在画室!"
段静辰的钢笔"啪"地掉在地上:"他怎么样了?"
"不知道..."江临的声音发颤,"门反锁着,但我听见...听见里面有声音..."
没等他说完,段静辰已经冲进了雪中。积雪没过脚踝,冰冷的雪水渗进皮鞋,但他感觉不到冷。艺术楼的大门虚掩着,走廊里回荡着某种有规律的、沉闷的撞击声。
三楼尽头的画室门缝下透出一线光。段静辰敲门,没有回应。撞击声停了片刻,又继续响起。
"喻辞?"段静辰试着拧门把手——纹丝不动。
江临追上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宿管阿姨给的...但、但不确定是哪把..."
段静辰一把抓过钥匙串,挨个试到第五把时,锁舌终于弹开。推门的瞬间,浓烈的松节油味混合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画室中央,喻辞背对着门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幅被毁得面目全非的油画。听到声响,他缓缓转头,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洞。他的右手垂在身侧,美工刀片上的血珠滴落在地板上,已经积成了一小滩。
"出去。"喻辞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段静辰的视线落在喻辞的左臂上——校服袖子被卷到肘部,新旧的伤痕交错纵横,最新的一道还在渗血。画架倒在一旁,颜料泼洒得到处都是,像是一场小型屠杀的现场。
江临倒抽一口冷气,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被段静辰一把推出门外:"去找校医,别说具体原因。"
关上门,段静辰慢慢走近喻辞,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玻璃上。他蹲下身,轻轻拿开美工刀,刀片上的血已经半凝固了。
"疼吗?"段静辰问,声音很轻。
喻辞的睫毛颤了颤,目光聚焦在段静辰脸上,像是刚从某个遥远的星球返回:"...你怎么来了?"
雪粒敲打着窗户,画室里冷得像冰窖。段静辰脱下外套裹住喻辞,发现他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从内部开始的、无法控制的震颤。
"江临很担心你。"段静辰小心地避开伤口,握住喻辞的手,"我也是。"
喻辞突然笑了,笑声像是碎玻璃相互摩擦:"担心什么?担心我死在这里?"他举起伤痕累累的手臂,"如你所见,还差得远呢。"
段静辰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他想起喻辞档案里"无直系亲属"那栏的红章,想起他左手那个"S"形疤痕,想起生日那天他说"今天也是我妈再婚的日子",想起他生日那天的那通电话。
落在一旁的手机一直显示有人发消息过来,备注是父亲。
"你父亲..."段静辰试探着开口。
"放弃抚养权了。"喻辞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刚签的字。他说...新妻子怀孕了,要给孩子一个'干净'的家庭。"他歪着头,像是在讨论别人的事,"你懂吗?我是那个'不干净'的部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模糊了整个世界。段静辰从急救箱里找出纱布,轻轻包扎喻辞的伤口。血很快渗出来,在白色纱布上开出小小的红花。
"为什么不说?"段静辰问,"我可以..."
"可以什么?"喻辞猛地抽回手,"可怜我?收留我?段静辰,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纱布散落在地上,血迹拖出长长的痕迹。段静辰看着喻辞通红的眼眶,突然明白了那种愤怒——不是对他,而是对整个世界的无力反抗。
"不是施舍。"段静辰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我申请了校外住宿许可,昨天批下来的。"
喻辞愣住了:"什么?"
"教职工小区有个空置的公寓,离学校十分钟路程。"段静辰翻开文件,"我想着...期中考试后搬过去。"
"......一个人?"
段静辰直视喻辞的眼睛:"如果你愿意,可以是两个人。"
画室陷入沉默,只有暖气片发出细微的嗡鸣。喻辞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神不再那么空洞。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纱布,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
"因为..."段静辰斟酌着词句,"参宿四爆炸时,最近的恒星也能感受到它的引力波动。"
喻辞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的,但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这算什么比喻?"
"意思是..."段静辰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你痛的时候,我也会感觉到。"
校医敲门声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简单处理后,喻辞的伤口被重新包扎,校医开了消炎药,嘱咐每天换药。临走时,她欲言又止地看了段静辰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
雪停了,暮色笼罩校园。段静辰帮喻辞收拾画室,将打翻的颜料管一支支捡起来。
"期中考试..."喻辞突然开口,"我可能参加不了。"
段静辰把最后一把画笔放进洗笔筒:"没关系,可以补考。"
"不是因为这个。"喻辞指了指自己缠满纱布的手臂,"是...画。美展终审作品下周要交,但我..."他看向那幅被毁掉的画,声音哽住了。
段静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画布上原本应该是星空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黑色和暗红,像是宇宙中最黑暗的角落。
"重画一幅。"段静辰说,"我帮你。"
喻辞摇摇头:"来不及了...而且灵感..."
"不需要灵感。"段静辰打断他,"画你真正想表达的,不是评委想要的。"
路灯次第亮起,画室的窗户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喻辞盯着那影子看了很久,突然问:"才雅的宿舍...都是单人间的吧?"
"嗯。"
"......我能去你那吗?"喻辞的声音很小,"就今晚。我...不想一个人。"
段静辰的宿舍比想象中整洁,书本按照高度排列,笔筒里的文具朝向一致。喻辞站在门口,突然不敢踏进去,仿佛自己满身的颜料和血迹会弄脏这个完美的空间。
"进来吧。"段静辰拿出拖鞋,"暖气刚开,可能要等会儿才热。"
喻辞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目光扫过书桌上的星象仪和墙上的课程表。他的卫衣还带着室外的寒气,融化的雪水在地板上留下几个深色的圆点。
"浴室在左边。"段静辰递来一套干净睡衣,"可能有点大。"
热水冲走血迹时,喻辞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有多厉害。镜子里的少年脸色苍白,眼睛下方挂着浓重的阴影,像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他避开伤口,慢慢擦干身体,段静辰的睡衣果然大了一号,袖口垂到指尖,领口松松垮垮地露出锁骨上的纹身——那个小小的"643"。
走出浴室时,宿舍里飘着泡面的香气。段静辰正往两个杯面里加火腿肠,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将就一下。"他头也不回地说,"食堂关门了。"
喻辞盯着那个背影,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迅速低下头,假装研究书桌上的星图:"......你平时就吃这个?"
"备考的时候。"段静辰转身,看到喻辞湿漉漉的头发,皱了皱眉,"坐下,我给你吹头发。"
暖风嗡嗡作响,段静辰的手指穿过喻辞的发丝,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品。喻辞闭上眼睛,任由那股温暖将自己包裹。他想起很小的时候,母亲也曾这样给他吹头发——那是为数不多的、称得上温暖的记忆。
"电话里..."喻辞突然开口,"我爸说...新孩子会是个男孩。他说这次一定要教出个'正常'的儿子。"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段静辰的手轻轻搭在喻辞肩上:"你不是不正常。"
"那是什么?"喻辞苦笑,"一个自残的、孤僻的、连亲生父母都不要的..."
"喻辞。"段静辰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看着我。我是谁?"
"......段静辰。"
"对,段静辰。"段静辰一字一句地说,"医学院预备生,学生会主席,年级第一的优等生——现在这个人在给你吹头发,陪你吃泡面,申请了校外住宿。"他停顿了一下,"你觉得他会为一个'不正常'的人做这些吗?"
喻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眶又开始发热。他低下头,额头抵在段静辰肩上,声音闷在布料里:"......不知道。"
泡面已经有些软了,但两人谁都没在意。喻辞吃得很快,像是怕有人跟他抢似的,汤汁溅到了袖口也浑然不觉。段静辰默默把自己的火腿肠夹给他,换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不饿。"段静辰说,"你多吃点。"
宿舍的床不大,但足够两个少年并排躺下。喻辞蜷缩在靠墙的一侧,手臂上的纱布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白光。段静辰平躺着,听着身边人不太平稳的呼吸声。
"段静辰。"喻辞突然轻声唤道。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喻辞的声音很轻,"我真的搬去那个公寓...房租怎么算?"
段静辰转向他,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平分。我负责做饭,我负责打扫。"
"......你会打扫?"
"不会。"段静辰诚实地说,"但可以学。"他顿了一会,“算了,都我来吧。”
喻辞轻笑了一声,呼吸终于变得平稳。窗外,雪又开始下了,轻轻拍打着玻璃,像是某种温柔的催促。段静辰听着身边人渐渐均匀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指尖——还好,是暖的。
"晚安,喻辞。"他轻声说,声音淹没在风雪声中。
远处,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的光芒照亮了两张年轻的睡脸。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至少他们不再是孤独的星辰。
虽然最后喻辞并没有搬到那个公寓住,段静辰也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