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枪舌剑的觐见终落幕,周涵心受赏,众人簇拥,唯我心向毓秀斋,急欲归寝歇尘劳。徐雅上前来,与我并肩而行。
“我看得出来,贵妃娘娘很赏识你,容妃娘娘却更喜欢周才人多一些。”
我们二人离人群较远,她亦谨慎地压着声音同我说话。
“赏识也好,讨厌也罢。其实一入宫我就明白,我是避免不了这些纷纷扰扰的。贵妃娘娘执掌六宫,对谁都有一颗爱护之心,容妃娘娘跟着圣上最久,资历颇深,自然也希望旁人恭敬有加。人性而已,何必为此烦忧。”
“妹妹谦虚豁达,聪慧机敏。对什么事情都看得透彻,快乐也会比旁人多一些。哪怕不入宫,也一定能过得很好。”
“周才人质性纯良,出身清流誉满堂,自然人人皆喜爱。容妃娘娘为皇长子之母,又是伴驾最久,自然也希望能同新人结交。只是宫中人心有别,谁也不知道对方真正意图。不瞒姐姐,顾昭入宫最大的心愿是能安好地走完这一生,然后到我本该去的地方。至于真心,”我笑笑,想起过去和沈长庭在一起的日子,想到许家的结局,“天家无父子,皇宫无真情,顾昭不敢期盼。”
后半句若让人听见,大不敬之罪便要扣到我的头上了,可是我却笃定徐雅不会,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也是个快意恩仇之人,不会拘泥于红墙之中。
“顾昭,其实你同我说这些,便已经认定我了。既然你如此坦诚,我亦愿意直言。我父亲在前朝得力,我又能入宫为妃,外人看来我们徐家是光耀门楣,一片中兴之象。可是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来这里。
生于世家,长于繁华都城,我们这些人自幼便身不由己。今日是十七位才人共侍一君,明日又会有多少美人、宝林步入这宫墙之内?一入宫门深似海,可其中的争斗,不仅仅是为君恩,也是为家族,为后代。女子心软,故而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再不能走。与你相识乃我意外之喜,若有一日能得自由,我们都要互相帮衬才好。”
我莫名地对徐雅生出几分敬意。
觐见一过,我们这些新入宫的才人活动的范围就大了一些,苏姑姑叮嘱我们,四处走走散心可以,但是要时刻谨慎,不能冲撞贵人。
夜凉如水,我因闲来无事,便携灯独步,恐惊扰他人,未让云伊相随。行至假山之前,遥见凉亭静立,见四下无人,便步入其中,静坐赏月。
瑶池水榭,亭台楼阁,御花园里有好风景,如果只是刚好路过在这里赏景,倒也是不错的选择。我曾以为天宫岁月平淡无奇,故而常向司命索求鎏华镜,以窥人间烟火,绚烂多姿;彼时我高踞天梯之上,目睹世人因琐事纷争,觉其可笑且无谓,而今置身于这尘世之巅的皇宫内院,方悟众人皆非自由身,皆受命运摆布。
何其好笑,我一个因“犯错”而被贬来人间历劫的仙子,居然也在这短短的时光里生出几分悲悯心肠。
正当我自怜自艾,独自哀叹之际,忽闻假山后传来异响。出于好奇之心,我鼓起勇气,手执明灯,向那幽深处探寻。
没走多远,便看到一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坐在地上,粉裙金钗,打扮精致却泪水涟涟,旁边无人伺候。
她忽然看见我,猛地收起泪水,端起架子问我:“来者何人,可知道我是谁。”
原本只想凑近看个热闹,这下被人发现也不可再躲着,便上前去轻轻躬身行礼:“我乃御史中丞顾益禛大人之女顾昭,受封才人于三日前入宫,恕臣妾眼拙,不知这位娘娘是?”
“我不是什么娘娘,我是德阳公主沈柔嘉,本宫的母亲虽是安贵妃,但你是父皇的才人,怎么样也算是我的庶母,用不着称什么劳什子臣妾。”
倒是个爽直性子,我忍不住笑起来,垂眸看到她已经肿起来的右脚。
“德阳公主这是怎么了,身边竟然连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
我将灯放到刚好能照到我们二人的位置,蹲下来去看她的伤势,烛火忽明忽暗,我瞥见她右腿红肿之处,一道细长的伤口正微微渗血,连忙从身上取出洁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起来。
“殿下的右腿应是跌伤,但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既然有了口子,便不能碰水,也不能受凉。”
给她简单处理了一下才发现,沈柔嘉的衣裙居然被划开了大半,已是八月,深夜风寒,如今她受了伤,身体必然虚弱,况且这个情形叫人来了,必然会让人议论纷纷,指不定前朝那些老臣怎么为难人。略作思索,我轻轻解开自己的外衣,温柔地披在她的肩头,又将那破烂的裙摆细心地遮掩妥当。
“不行,我,你怎么办?”
她想拒绝我,却无法动弹,我笑道:“宫中人多,若殿下那样子回去了,指不定要引起什么风波。顾昭不过是解开一件外袍,能解决殿下的燃眉之急,也算是这件衣服的福气。”
“那你不在意旁人议论吗?”
“此举虽略显仓促,然殿下此刻受伤,首要之务乃防寒避风。”
见她不回答,我便继续帮她拢紧身上衣物。半晌,我听见她嗫嚅道:“我是一个人跑出来的,今日张夫子和父皇告状我上课时不听话,父皇便训诫了我,可明明是张夫子说的什么女子不如男子,只懂遵守三纲五常,只需学习女戒女则即可,他还说历朝历代没有公主也能和皇子一同进学的,我能入学堂是父皇开恩。我愤而反驳,难道这世间女子,天生便该低男子一等吗?没想到他却恶人先告状,去父皇那里参我。可明明我也是父皇的孩子,为何哥哥和弟弟们的进学就是理所当然,我和其他妹妹就是恩赐?”
她越讲越委屈,睫毛上掉落几颗眼泪珠子,我有些不忍,直接用袖子轻轻拂去她的泪水。
“殿下没错,”这样刚烈的性子,倒是与当年被素蘅污蔑的我十分相似,我心中涌起一股安慰之意,遂劝慰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当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当刍狗。我们经母亲十月怀胎之苦,降临这人世间,自当有我们的使命与价值。所谓女子无用,只能安顿于后宅,不过是男子编出来的假话,只是经年累月传颂成了世俗偏见罢了。您是天潢贵胄,能意识到这点,甚至为之辩驳,不知道胜过多少人。殿下不必为这样的酸儒夫子之言而怀疑自己,不管是进学抑或别的,我们女子未必就比男子差。
殿下看我身量纤纤,但是不知道哪一日兴许我就能提起长戟跨马鞍征战四方,我们女子能做的事情也很多,您若是因一个夫子的狂瞽之言而发怒出走,只会给他们更多贬低女子的机会。”
沈柔嘉止住了哭泣,倒好似听进去了我的话,我刚刚把她扶起来,假山后突然又出来一男子,玉冠高束,乌发半垂,一袭鸦青道袍更显其面色苍白,于朦胧月色之下,非但不似仙人自屋漏天降,反像幽冥之中爬出之阴湿男鬼。
我下意识把沈柔嘉护在身后,警惕问道:“此处乃皇宫大内,阁下可知我二人是谁?”
只见对方脸上皮笑肉不笑,慢悠悠地走过来:“本王乃谨王沈承安,你身后德阳公主的四皇兄,方才路过,听得顾才人一番铮铮傲骨之言,不免钦佩,颇有感触便想前来拜见。”
沈长庭的第四个儿子?是哪个妃子生的,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谨王过誉了,我不过区一个末位才人,怎么担得起您的拜见呢?”
“顾才人不必妄自菲薄,父皇崇文教,重文官。才人出身文官清流之家,谈吐得体大方,又颇有一番经学在其中,得宠是迟早的事情,只怕日后我还得称您一声娘娘呢。”
沈承安言辞犀利,暗藏机锋,嘴上功夫着实了得。然而沈长庭育儿之道令我有些疑惑,何以竟将一个纯真孩童培育至此境?
“承蒙殿下抬举,我不过入宫三天,前路未知。担不起如此高帽。眼下德阳公主受了伤,不宜多走动。殿下为人兄长,理应将公主送回贵妃娘娘处。”
谈及此处,沈承安也没有再接话,我身后的沈柔嘉轻轻拉了我一下:“顾才人,四皇兄在大内颇为不便,您也将外裳给了我,不如同我一起回去长乐殿更衣?顺便也让我答谢你。”承安默然,吾身后沈柔嘉轻曳吾衣:“顾才人,四皇兄居于大内多有不便,加之您赐我外裳,何不共返长乐殿更衣?亦使我得以谢恩。”
我心中生出疑问,未成年的皇子不都住在宫里吗?沈长庭膝下的子嗣不多,一位公主早早夭折,当日那位美人生下的长子也在8岁那年高烧不治而亡,长成人的也只有容妃生下的二皇子佑王,去年成家出宫开府;安贵妃所生的三皇子瑞王,五皇子平王如今住在怡和殿还有芳华殿,这个四皇子虽说封王但是至今没有成婚,按惯例住在宫里也没什么不便的,只是我看沈柔嘉看向他的眼神中含有尊敬与畏惧,忍不住想,莫非他们关系不好?
“本王在宫中,如同透明,也很少来这里,今日只不过是觉得身上好些了就出来走走,不曾想听闻德阳妹妹出走一事,安贵妃娘娘已经派人在宫中四处寻找,妹妹还是快些回去吧。前面一路上都有宫灯点着,二位同行再好不过了。”
他说完转身便想走,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句:“四哥……谢谢。”
沈承安的步子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径直往前走去。
我搀扶着沈柔嘉走出假山,竟然就遇到了亲自带人寻找女儿的沈长庭。他手执宫灯,满面焦急,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四处张望寻找公主的身影;当看到我和沈柔嘉之时,眼睛都亮了起来。
“柔嘉,你这孩子跑哪里去了,可吓坏朕同你母妃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将宫灯给了一旁的内侍,扶上沈柔嘉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打量,见他前来,我悄然侧身,缓缓下跪行礼,口称:“臣妾才人顾氏,恭迎圣上,愿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长庭对爱女极为关切,细细检查一番后,方注意到跪在地上的我,于是大度地抬手示意我起身。
“谢圣上。”
天子威仪,臣下不敢直视,我站在沈柔嘉身边,感受到沈长庭对女儿的呵护备至,余光却瞥到不远处一抹身影。
是沈承安。只一瞬,这个身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将视线收回来,心中隐约明白他为何就这么离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于心头。
“父皇,今夜儿臣受伤,幸得顾才人相救,儿臣想让她跟我一起回长乐殿,好让儿臣答谢。”
未到新人觐见皇帝的时候,如若我此时前去,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非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斟酌片刻,垂直头道:“救死扶伤,乃人之常情。殿下能有如此心意,顾昭谢过。只是宫规森严,臣妾不敢逾矩,得先回毓秀斋去了。恳请圣上与公主对今晚之事秘而不宣,他日若有机缘,臣妾定当亲临长乐殿,拜谒公主殿下。
我行了个礼正欲告退,不承想沈柔嘉一把拉住我:“已至八月,夜深天寒,你将外袍给了我,自己不怕着凉吗?我的侍女带来了披风,给你披上吧,此处离毓秀斋有些距离,我让人送你回去吧,你放心,绝对不会给你招来非议。”
言罢,她吩咐侍女取来披风,亲手为我披上。我心中一暖,忙躬身谢道:“那便多谢公主殿下厚赐。”
随后向沈长庭行礼告辞,让沈柔嘉身边的两个侍女和一个内侍送我走了。
司命这安排的什么毛病,一晚上的不消停。
那几个宫人,将我送到毓秀斋不远处便离开,我看着他们离开,马上将披风取下,草草折叠好护在怀中,继而给了门口守着的内侍一些赏银,让他静悄悄地放我进去;还好大家已经歇下,我不敢多停留,疾步回去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