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不久,皇帝旨意传入顾府,本次入选的十七位秀女都封为末位才人。
日子如流水,尽管再不愿意,还是来到了八月初一。卯时一刻刚过,车轿起行,我离开了顾府。
到宫门口时已天光大亮,车轿行至西北门停下,宫里的嬷嬷带着内侍们安排入宫秀女的一切起居事宜,我由云伊扶着下车,看着络绎不绝的秀女和喜气洋洋的嬷嬷,不禁抬头凝望,明明皇宫威严雄壮,可我只看到困住很多人一生的四堵高墙。
那顾昭呢,也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再也出不去了吗?
让自由鸟变成笼中金丝雀,是好,还是坏呢?
其实我早就有了答案。
有的秀女在闺中相识,如今在宫门口相见,便亲热熟络,洋溢着少女的天真。只希望红墙大内,不要连最后一份纯良也一并抹去。
顾昭在闺中并无什么密友,这次入宫身边说得上话的也将只有云伊;秀女们带来的行囊都有人打点安置,送到居住的地方。因名分未定,宫门口迎接的嬷嬷和内侍领着人一路行到深宫内院。
“诸位才人,此处为毓秀斋,是大家刚刚入宫所居之处,此次入宫的才人共有十七位,均分好了房间,待会就由宫女们带诸位进入住处。来日大家得了圣上宠幸,成了真正的主子,就会搬出这里,住到对应的宫室去。”
引领的嬷嬷将我们带到一院落前,郑重其事的介绍。是的,按照规矩,只有被帝王宠幸之后,才会住到相对独立的宫室;那些没有被皇帝召见过的女子,就得一直挤在一起,到了年纪就被挪去静苑直至终老一生。
所以历代后宫争端不停,到底也只是想为自己争一个舒服的地方。
听完引路嬷嬷的话,所有秀女都到了自己的房间。虽是雅间,但实在逼仄,连顾府的厢房都比不过,云伊的住处是毓秀斋末位里的房间,和其他人挤在一个通铺,我不忍心,使了银子给嬷嬷,以夜里需要照顾为由,让云伊在我这里。
今天是进宫头一天,每位才人都在收拾,明日开始便是先学规矩,三日后则是拜见如今掌管后宫的三妃。至于见到沈长庭,还有些日子。
说到学规矩,其实就是学习如何侍奉君王,如何在床上让皇帝满意。刚刚坐下不久,敲门声传来,我让云伊去开门,门口处站着一女子,身穿扁青色衣裙,发髻梳整齐,戴的发饰简单大气,通身落落大方。
“见过姐姐,不知姐姐是哪位才人?”
我对她有些好感,然而不熟络,行礼问安也点到即止,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我便让云伊请她进来坐着。
“我叫徐雅,父亲乃翰林学士徐峰,年十八。”
“我是顾昭,家父是御史中丞顾益禛,堪堪比姐姐小一岁。”
同她相视一笑,姐姐长姐姐短的,还真叫对了。
“今日在宫门口,见妹妹就带了一位侍女,未曾和其他人交流,我又只有一个人,故而壮着胆子上门来拜访了。”
她巧笑倩兮,话语间都是拉近我们的距离,她说自己一个人,但是父亲是翰林学士,沈长庭崇文教,旭朝的文官地位一直颇高,她的家世足以让人高看。
“不瞒姐姐,妹妹自小身弱,甚少出门,所以甚少与他人结交,就连入宫还得侍女在身边伺候适应。”
在未了解对方之前,我装作十分娇弱,适时垂首蹙眉,一看就像久病之人。
“妹妹可要保重身体,你这样好的容貌,将来一定能得圣上宠爱,若因为身体不好,岂不可惜了。”
这话听着像捧杀,怎么回事司命,不准把女子的命运编排成这样。
我暗自腹诽,又应付回去:“姐姐聪慧温和,自然姐姐会得盛宠,我只求圣上偶尔垂爱,保全一家人平安就好。”
一句话里面,有恭维之意,又有恶心之感,唯有最后半句乃真心实意。
“妹妹谬赞了。半月后乃中秋佳节,听闻贵妃娘娘已在观月楼设下宴席,那日或许能见到圣上呢。”
徐雅向我说着这些,无一不在提醒我,要和沈长庭见面了。
“多谢姐姐告知。”
寒暄一阵,她便借故告辞;夜幕降临,毓秀斋也安静下来,云伊去打热水暂时未归,我一个人在房中,忽而烛火摇晃,一回神竟是司命。
“好久不见啊,司命仙君。”
诚然,从我成为顾昭之后,司命不过偶尔出现,今日居然有空来一趟凡间。
“小殿下,小仙掌管着凡人命运,不能随便擅离职守啊。不过我在天宫看着小殿下,倒是十分欣慰。世家贵女的人情练达,您倒是越来越熟练。”
“你少卖关子,快说这次来做什么。”
司命敛去玩笑神色,正经道:“今日上门的徐雅,大有来头。小殿下和她相处需仔细,但她来日一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你什么意思?还有,那沈长庭呢?”
“天机不可泄漏,小仙只能提醒到这,至于这皇帝,殿下就好好与之周旋,必要时还得表现出对他情真意切,待他对你动了真心,您就知道怎么做了。”
“那还有多久,我只想快点做完我的事情,完成历劫回家去,我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好事多磨,小殿下给一点时间自己。”
次日晨露未晞,所有人起了个大早,齐刷刷站在毓秀斋的中庭。虽说都是封了才人,但是站位却是父亲官职高低而定。
我在天庭活了几万年,父君和母后对我百般宠爱,我的兄长们也十分包容我,其他人会因为我父君和母后的威望对我毕恭毕敬,仔细想来,其实我在天宫仰仗的并非我自己,就如同这里的女子,从前仰仗的是家中地位,日后便是帝王恩宠,子嗣荣耀。
可女子生来便只能攀附他人而活吗?
我站在中间,看着四周的人,情不自禁的想,如果她们没有进宫,没有被皇权裹挟,现在又是什么样呢?
教习的姑姑姓苏,在宫里也有许多年了,说的话也有分量,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诸位才人,奴婢作为诸位的教习姑姑,第一件事便是教各位,要学会谨言慎行,保重自身,不要白白赔上性命。更不要连累族人。”
苏姑姑说的没错,在绝对的权力威压下,说多错多,更何况沈长庭本就多疑,能一统天下,必然是手段狠辣,不讲情面之人。用许锦懿的身份同他相处的这些年,我早就看透他凉薄自私的本质,所谓的情深意重也不过是帝王一瞬间的恻隐,对这样的人抱有希望甚至产生爱意,才是愚不可及。
初入宫闱,一切便和在家中的不一样。
身为妃嫔,面见君王需行大礼,与君王单独用膳时,需站在身侧侍膳,伴驾君王身侧,需谨遵却辇之德;同阶品嫔妃相见互相回礼,与皇子公主相处也需恪守礼仪......
苏姑姑还跟我们介绍,当今圣上后宫里叫得上名位的不过八位娘娘,协理六宫的是安贵妃,是兵部尚书安泰之的妹妹,育有二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容妃薛氏虽是跟着圣上最久,但是曾经犯过大错,圣上登基后开恩,念及她诞育皇子,恩赐妃位,她母系氏族皆出身于商贾,也就是她的亲侄子薛震在去年科举之际考中一个举子,得了一个南方的县丞官位;至于淑妃则是刚刚册封不久,刘昭仪无子,久居深宫不算得宠,至于其他娘娘,也只有逢年过节才有机会面圣。
学了半日,总算能歇息片刻。在亭子坐着喝茶时,徐雅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出于礼貌,我给她倒茶:“姐姐请用。”
“妹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同其他姊妹吃茶说笑?”
“哪怕我一个人在这,也等来了徐姐姐同我作伴,不是吗?”
我们二人相视一笑,她道:“想来是昨天收拾细软疲惫,今日才发现妹妹是这般的风趣幽默。”
“宫里日子未来还长,总是要乐观些的。”
接着我们没有说话,反而自顾自的品茶;说到茶,毓秀斋喝的不过是普通的碧螺春,和宫里其他娘娘喝的各有不同。
安贵妃作为如今后宫的实际掌权者,吃穿用度皆是上等,容妃是从前就跟着今上的人,又有皇子傍身,用度也不会差,淑妃是刚刚晋封的帝王新宠,尚宫局对她的讨好只会多不会少,至于像刘昭仪这般不得宠又无子嗣的嫔妃,能得到正常的对待已经是后宫风气清正了。
“妹妹你说,当今圣上是怎样的一个人?”
面对徐雅的突然发问,我有些怔愣。对于沈长庭,我的看法是有失偏颇的,诚然,他确实可以称得上为明君:十余年前,几朝并立,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旭州内部则是诸公子争权,风波不断,老旭州王专宠当时的丽妃,不问政事,竟然任由内官和外戚联手把持朝政。
沈长庭就是在这样情况下杀出重围,登上王位,又一步步瓦解世家的势力,将权力高度集中在手中;他精于军事,又通晓用兵之道,底下兵强马壮,不过数年光阴就一统江山,真正称帝做了天下的主人。
我不敢多言,只笑道:“如今天下安宁,海晏河清,说明了圣上乃明君。姐姐这样发问,可还有别的意思?”
徐雅没有想到我会反问回去,一瞬间怔愣,随后她不失礼貌的笑道:“我入宫前,听闻圣上长情,对先皇后极其爱重,即便群臣反对,也要追封先皇后,并下旨在自己百年之后与先皇后合葬。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能有这样的福气,得一人痴心。”
听着徐雅的话,现在换我一愣了。被沈长庭爱过,是什么好福气吗?仔细捋捋,许锦懿作为他的发妻也没得到过多少真心,所谓情深意重也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他只不过也不想被世人骂他薄情罢了。
还真是天下第一伪君子。
说话间,我感受到有目光时不时向这边看来。向外看去,大家都如常的在做自己的事情,并无不妥之处。
结束了前三日的教习,今日便是众人觐见后宫的三妃。
梳妆打扮的时候,云伊问我要不要穿的明媚些,好给三位娘娘留个深刻印象,我说不必,选了件不显眼的水蓝色锦缎衣裙穿上,戴了几支不起眼的发簪和一支镶了蓝宝石的流苏银钗。
由几位姑姑和内侍引着我们走在青石板砖的宫道上,皇宫雕梁画栋,一砖一瓦都经过精心雕琢,可抬头望去,天空不再是一望无际,而是变得规整四方,飞鸟掠过,却没有停留。
正出神间,队伍突然停下,居然是沈长庭坐着龙辇从此处经过。
我设想过很多次见到他的时候,却没有想到这一刻这么快就到了。
“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行人齐刷刷的跪在他面前,作为还未侍寝的宫妃,是不能直视君王的。可我没忍住,偷偷用余光瞟了他一眼。
若没算错,他今年应该三十有八,蓄了须,又因为多年浸润在皇权里,已然是天威不可冒犯,玄色的龙袍和冠冕加在他身上,更能让人产生畏惧之意。
他似有所感,抬手示意轿辇停下,我连忙收回视线,低眉顺眼的跪在人群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沈长庭居高临下看着眼前跪着的女子们,什么都没有说,示意人继续走。
待他走远,众人才起身来。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原来这就是陛下,果真英武不凡。”
苏姑姑在前也听见了,便厉声呵斥:“放肆,陛下也是我等能议论的?!诸位可还记得我说的谨言慎行?!”
一下子人群中便鸦雀无声。
行至安贵妃所住的雪阳殿时,日头刚好出来,宫门打开,应该是安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她对着我们屈膝颔首行礼,说道:“娘娘已经梳洗好了,各位才人可先行入殿觐见。”而后她侧开身子,恭恭敬敬迎我们进去。
安贵妃是沈长庭称帝后才入宫的,因为家中显赫,又有二子一女,晋封的速度比容妃和刘昭仪都快,沈长庭没有再立后,所以将后宫事宜悉数交由她打理。容妃这样粗鄙浅薄的人,能够逃过一死熬到妃位,必然有过人之处,对这位压在她头上的贵妃自然不服,我想,日后这宫里有的是风波。
她梳着高髻,穿着浮光锦制的凤袍,戴上玉质的冠子还有流苏钗,端坐于高位,面容和蔼的看着下面站着的新人。
“参加贵妃娘娘,娘娘吉祥如意。”
“诸位妹妹起来吧,进了宫大家就是一家人了,今日只是遵循规矩觐见,行过礼便可自在些。”
“谢贵妃娘娘。”
一行人站起身来,垂首预备听教导。
“容妃娘娘、淑妃娘娘、昭仪娘娘到。”
门口内侍一声高喝,大家退至两边,看着这三位娘娘依次入殿向安贵妃行礼问安,随后按位份高低落座。
“见过容妃娘娘、淑妃娘娘、昭仪娘娘。”
“平身吧。”
是容妃的声音。此去经年,这女子的声音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也许是在宫里待久了,她褪去一些张狂,反而多了几分身在高位的雍容华贵。
“姐姐可训过话了?觉得她们质素如何?”
容妃发问,这话是想在新人面前立威。
“容妃过虑了,新进宫的妹妹们大多出身世家,品行才学自然是一等一的出挑,只需叮嘱些便可,训话便是言重了。”
后宫人人都知道,只有容妃的出身不显,安贵妃这是拿话挤兑她。眼见在安贵妃处讨不到好处,她便转移战火:“都抬起头来给本宫看看,个个低眉顺眼的,倒显得唯唯诺诺,日后可怎么伺候圣上。”
这话听得人不舒服,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身在高位,是高高在上的旭朝后妃,而我只是刚刚入宫的秀女,仅居才人卑位。
“还真是个顶个的水灵啊。倒显得咱们几个年老色衰了。”
“三位娘娘国色天香,如有明珠光华,臣妾们只是萤烛末光,望尘莫及,还要仰赖诸位娘娘教导。”
有人出声恭维,我循着声音望去,那姑娘穿着粉色软缎衣裙,精心打扮,面对上座的三人倒是极显恭敬之色。
“倒是会说话,是哪位才人呀?”
容妃问,那姑娘走到中间,提起裙摆下跪,端着手自我介绍:“回娘娘话,臣妾名唤周涵心,家父乃大理寺少卿周华。”
“抬起头来。”
周涵心闻言万分欣喜,缓缓抬头。
“果真是个标致的姑娘,本宫这里有一对上好的羊脂玉手镯,便赐给你吧。”
今日新人觐见,若有赏赐,也必先从安贵妃开始,容妃此举无疑是僭越和挑衅,而一见面就送出如此贵重的礼物,必然有拉拢之意。再看安贵妃,依旧温婉和蔼,并无半分怒色和不满。
“多谢容妃娘娘。”
周涵心高高兴兴接过锦盒,起身回到人群中。我悄悄看她,又偷瞄上头坐着的人,一时间百感交集,皇宫的纷争其实从未停止,只会随着人越多而愈演愈烈,我这一刻能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她,可他日旁人也会站在别的角度看我。
“那边穿着水蓝色衣裙的丫头,上前来给本宫看看。”
是安贵妃的声音,水蓝色?可不就是我吗。
既来之则安之,我低眉顺眼的走到中间下跪行礼:“臣妾才人顾氏,见过三位娘娘,娘娘吉祥如意,顺遂安康。”
“倒是会说话,方才人多本宫尚未看清,你也抬起头来。”
我遵照吩咐抬头,上面的几人看着我,怔愣片刻。于是我也在想,顾昭这张脸长得的确不错,总不能因为这个我就得被针对了吧。
“顾才人的容貌气质清丽,倒有些书生气在里边。可曾读过书?”
“回娘娘话,臣妾愚钝,只通一些简单的诗文,不足以登台面。”
如今可不是卖弄文墨的好时候,还是先低调些为好。
“女子无才便是德,咱们女人侍奉夫君,生儿育女才是头等大事。顾才人虽说打扮素净,可细看倒是艳丽妖冶,又身量纤纤,将来也不知道怎么能伺候好圣上,贵妃娘娘若是喜欢这个丫头,可得多多调教。”
“臣妾谢容妃娘娘关心,臣妾既然能入宫,必然专心学习规矩,也一定会调理好身子,不劳娘娘挂心。”
这个女人还真是四处爱挤兑人,真不明白司命怎么将她编排成这样。
“还真是伶牙俐齿啊。”
我能感受到容妃的后槽牙都咬碎了,却无法当场发作,不过我今日这番话,估计也要给我带来些许麻烦了。安贵妃急忙打圆场:“诸位妹妹都是懂规矩的,半月后中秋,本宫会在瑶华宫设宴,邀请了陛下与咱们姐妹共同赏月,诸位妹妹那时可觐见圣上了。今日说了这么久的话也累了,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大家可以先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