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喧嚣退潮后，青石板路浸着月光。林月儿跟着温怜穿过医馆长廊，檐角铜铃随夜风轻晃，像极了今夜灯会上那串狼首金铃。身后传来李慕辞与谢浮生的脚步声，她数着阶前青苔的纹路，直到温怜将她推进闺房，门轴发出细碎的吱呀声。
「阿月，今晚跟我睡吧。」温怜掩上门，琉璃灯在她眼角投下暖黄光晕，指尖却紧张地绞着裙角，「我们好久没说过体己话了。」
林月儿望着案头那株半死不活的百合——正是她去年送的，如今只剩几片枯叶蜷在青瓷瓶里。「好呀，」她褪下外衫时，银镯与温怜的金铃相撞，「你想聊什么？」
温怜忽然凑近，发间飘来似有若无的雪松香。“其实……”她低头盯着被角上的并蒂莲刺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知道你和李少卿交情好。就说今年吧，那次林西洲哥请咱们去醉仙楼，本是为了给你调理蛊毒，让你多吃些甜食。可刚上桌，还没等咬开糖蒸酥酪，就瞧见李少卿他踩着碎酒坛上楼，那气势，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
林月儿的指尖骤然攥紧锦被。她当然记得那个夜晚。烛火明明暗暗，映照着李慕辞冷峻又利落的身影。彼时刺客的飞镖擦着温怜的衣袖飞过，惊得她撞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洒在裙摆上，是林月儿眼疾手快，迅速用袖口替她擦拭，却浑然未觉温怜的视线早已被那抹玄色牢牢勾住，再难移开分毫。
“他拧锁链的手势特别狠，一下就制住了刺客，可后来帮你捡发簪的时候，动作又轻得不得了，像是生怕碰坏了什么宝贝一样。”温怜耳尖泛红，沉浸在回忆里，指尖无意识地在被面上划出不规则的弧度 ，仿佛在描摹着李慕辞当时的模样。
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林月儿想起那日，自己的“引蝶蛊”茧囊不小心掉落，在慌乱中滚到了桌底。是李慕辞俯身下去，在一片混乱里稳稳拾起，指腹擦过她指尖，声音低沉却清晰：“林姑娘的东西，还是收好了。”当时周遭嘈杂，她的心跳却陡然失了节奏，脸颊也微微发烫。如今想来，温怜就坐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说不定从那时起，就种下了情思的种子。
“我想请你帮个忙。”温怜突然抓住她手腕，金铃压着银镯，发出清脆又细碎的声响，似是在催促着什么，“你帮我问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林月儿望向窗外摇晃的竹影，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窗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想起今早替温怜整理妆奁时，偶然瞥见的那叠诗笺，第一张上“醉仙楼初见”四个小字，字迹与李慕辞给她批注《蛊经》时如出一辙，落款处那个小小的“怜”字，被反复描过多次，墨渍层层晕染，透着难以掩饰的心意。“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被裹在一层寒冰里，僵硬又冰冷，“我找机会问他。”
温怜猛地抱住她，发丝蹭过她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我就知道你最懂我。那年你中血蛊，他不顾一切地冒死闯进苗疆求药……”话音戛然而止。林月儿感觉后背被温怜指尖轻轻按住，那个位置，正是李慕辞替她换护心蛊时，留下的朱砂痣。说来也巧，温怜锁骨下也有颗痣，位置与之如镜像般对称，好似命运开的一个玩笑。
“我的命都是你给的。”林月儿盯着帐顶垂下的流苏，思绪飘回到十二岁那年的暴雨夜。乱葬岗上，雨水混着血水，她被蛊虫折磨得奄奄一息，是温怜毫不犹豫地割破手腕，用自己的鲜血替她引开蛊虫，那殷红的血在泥地里蔓延开来，将周围的蒲公英都染成了暗红色，成了她记忆里永不褪色的画面。“你要什么我都给。”她在心底默默补上后半句：包括……那个在你目光里辗转难眠的人。
更声敲过三更，万籁俱寂，温怜的呼吸渐渐平稳，进入了梦乡。林月儿借着朦胧的月光望向枕边人，发现她攥着的帕子角上，绣着半只狼首，栩栩如生，与李慕辞在醉仙楼掷出的令牌图腾分毫不差，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绣成的。她下意识摸向自己腕间的银镯，内侧“愿逐月华”四个字突然硌得生疼，那是十四岁时，她满心欢喜，躲在医馆阁楼，照着李慕辞写给温怜的谢函笔迹刻下的，本以为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独角戏。
窗外传来夜枭啼鸣，叫声凄厉又诡异。林月儿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妆奁前，从底层抽出半卷《百蛊图》。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到残页上“同心蛊”的解法旁，赫然留着温怜的指甲印，深深嵌入纸张，似乎在诉说着主人的急切与执着。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醉仙楼那夜的画面，温怜被刺客飞溅的血点惊得踉跄，在慌乱中扶住李慕辞时，指尖迅速按过他后腰的狼卫暗号——那是传递“双生蛊已成”的手势，当时场面混乱，她并未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昭然若揭。
泪水不受控制地砸在纸页上，晕开小片墨渍，洇湿了蛊虫的图谱，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终于明白为何李慕辞总说“温姑娘心善”，为何谢浮生看温怜的眼神带着愧疚。原来从醉仙楼初见起，温怜便处心积虑，用“双生血”为引，在她与李慕辞之间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情蛊网。这些年，她每一次替好友靠近李慕辞，每一次传递信件、物件，都是在为蛊虫源源不断地注入精血，成为这场阴谋的帮凶，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阿月……”温怜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手无意识地搭在她腰间，像一道枷锁，禁锢着她。林月儿慌忙擦去泪痕，心跳如擂鼓，她藏在舌下多年的“我也喜欢他”，终究要烂在肚子里，就像当年温怜替她剜去的那块被蛊虫啃食过的血肉，永远被深埋在黑暗中，不见天日。
更深露重，百合枯枝在风中轻轻颤动，似是在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哀悼。林月儿对着虚空比划了个“解蛊”的手势，动作缓慢而决绝，忽然想起甘子言临终前说的话：“最毒的蛊不是虫，是你以为能相守的人，早已在你心口种了情根。”而她的情根，早在醉仙楼那个溅满酒渍与血点的夜晚，就已随温怜的目光，深深缠上了李慕辞的银佩，如今，也只能亲手斩断，哪怕会痛彻心扉 。
她不知道的是，隔街的茶楼里，李慕辞正对着一盏孤灯擦拭银佩，佩上“怜”字被磨得发亮，那是醉仙楼之战后，温怜托林西洲转交的“谢礼”，他一直贴身带着，视作珍宝；而谢浮生望着手中燃尽的青鸦香囊，眼底映着护城河上未灭的心灯，灯芯里的情蛊虫卵正轻轻颤动，倒映出三个交叠的影子：一个在笑，一个在哭，一个在月光里，永远走不出这场用谎言酿成的蛊局，等待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转折与纠葛，无人知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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