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裹挟着碎冰割过凌晚棠的脸颊,谢景辞肩头的血珠在水流中洇开,像朵颓败的红梅。她伸手按住他的伤口。
"周怀安运送的是什么?"她在水花飞溅中喊道。
谢景辞低头咬住她发带,将两人身影隐入芦苇丛:"十年前南楚灭国时,镇北军私藏的国库黄金。你父亲...当年是监军。"
凌晚棠浑身剧震。记忆中父亲书房的暗格里,确实摆着个刻着"镇北"二字的檀木盒,她曾偷看过,里面是半片染血的兵符。
岸上忽然传来马蹄声,凌苍的声音混着怒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景辞忽然按住凌晚棠的后颈,将她按进自己湿透的衣襟。
她嗅到他身上混着血与雪松香的气息,听见他低声说:"当年你母亲坠崖前,曾给我父亲递过密信,说镇北军私吞黄金的证据藏在...昙花绣样里。"
凌晚棠瞳孔骤缩。母亲的锦囊!她慌忙摸索怀中,却发现锦囊不知何时已被划破,半朵昙花绣样只剩残片,夹层里露出半张泛黄的纸——是父亲的字迹。
"晚棠!"岸上亮起火把,凌苍的灯笼在雾中摇晃,"你母亲当年背叛我,现在你也要和逆贼为伍?"
谢景辞忽然捏碎一片芦苇,青雾瞬间弥漫。凌晚棠感到他指尖在自己掌心画了个"南"字,想起铜钱内圈的金光——那是南楚皇室的密文。
"双生锁不是婚约,是钥匙。"谢景辞舔去她鬓角的水珠,"你我铜钱相合时,能打开南楚皇陵的暗门,那里藏着...你父亲谋害南楚的证据。"
箭尖突然刺破雾气,擦过凌晚棠的耳垂。谢景辞旋身甩出三枚铜钱,钉入三名杀手咽喉。
他肩头的血越渗越多,却仍笑着扯下她束发的玉簪:"还记得乱葬岗吗?你替我挡刀时,我就想...这丫头的簪子,以后该由我来插。"
凌晚棠喉间发紧。那年她为救他,用自己的剑鞘挡住刺客的匕首,剑鞘上至今留着道深痕。她忽然握住他染血的手,将半片昙花绣样按在他掌心:"去皇陵。我要亲眼看清楚。"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两人翻墙潜入废弃的南楚宫苑。
月光下,谢景辞将两枚铜钱嵌入石壁凹槽,轰然声响中,满地荒草下露出刻着昙花的石阶。
凌晚棠摸到石阶缝隙里的铁锈——是箭镞。和父亲铠甲上的划痕一模一样。
"当年你父亲一箭射死南楚帝……我父亲慕容云海,却伪造密信说是我父亲欲起兵北上……"谢景辞踢开石阶上的蛛网,露出下面的暗格,"黄金是幌子,他们真正想毁的...是这个。"
暗格里躺着卷成轴的龙纹黄绫,展开的瞬间,凌晚棠看清上面的朱砂批文:"镇北军凌苍,监斩南楚余孽..."
她的剑"当啷"落地。远处传来晨钟,惊起一群寒鸦。谢景辞从背后环住她颤抖的肩,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当年你母亲……她到死都想告诉你...真相。"
凌晚棠望着晨雾中谢景辞。
她捡起剑,用剑尖挑起黄绫,火光映得她眼底通红:"周怀安的马车里,装的应该是火药吧?他们想炸了皇陵,毁了证据。"
他忽然笑了,指尖抚过她耳后的朱砂痣:"仇要报,但..."他从怀中掏出枚银哨子,吹出尖锐的响声,远处传来战马嘶鸣,"我更想让你知道,镇北军里,还有三万人等着听你母亲当年未说完的真相。"
晨雾渐散,凌晚棠看见宫墙外奔来的黑甲骑兵,为首之人举着的正是母亲绣的昙花军旗。
谢景辞将虎符塞进她掌心,自己解下染血的外袍,露出里面绣着南楚图腾的中衣:"双生锁已开,同心劫...该换我们说了算了。"
原来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她将铜钱合上的那一刻。
听见远处火药爆炸声的瞬间,她反手将他按在石壁上。她的剑擦着他耳畔钉入墙中,斩断一支破空而来的毒箭。
谢景辞望着她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忽然笑出泪来。十年前那个在乱葬岗替他挡刀的小女孩,终于握着剑,站在了他身边。
宫门外传来凌苍的怒吼,而他们脚下的皇陵密道,正缓缓通向黎明的第一缕光。两枚铜钱在晨露中相触,内圈的密文终于显露出全貌——不是"朱砂月痕终相见",而是"待得昙花重开日,山河重整故人还"。
晨光刺破浓雾的那一刻,凌晚棠的剑锋已抵在父亲的咽喉。
"为什么?"她声音嘶哑,剑尖却稳如磐石。
凌苍的铠甲上沾满火药的黑灰,那张曾经威严的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老。
他望着女儿通红的双眼,忽然笑了:"晚棠,为父教你习剑的第一天就说过——剑,永远要握在赢的那一方。"
"所以你就谋害南楚?逼死母亲?"她的剑尖向前递了半分,血珠顺着父亲的脖颈滚落,"她到死都在等你的解释!"
凌苍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你母亲她太愚蠢,太天真。这世上哪有什么忠义?只有成王败寇。"他忽然压低声音,"周怀安答应过我,只要毁了皇陵里的证据,就保我们一世荣华......"
"闭嘴!"
凌晚棠的剑锋划破空气,却在即将斩下的瞬间被谢景辞握住手腕。
"别脏了你的手。"他声音很轻,掌心却烫得惊人,"让我来。"
凌苍盯着谢景辞绣着南楚图腾的衣襟,瞳孔骤缩:"你是......慕容家的......"
谢景辞没给他说完的机会。铜钱破空的锐响中,凌苍捂着喉咙踉跄后退,指缝间溢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胸前的镇北军徽记。
"这一枚,是为我父亲。"谢景辞又弹出一枚铜钱,深深嵌入凌苍的膝盖,"这一枚,是为我南楚三万冤魂。"
凌苍跪倒在地,却突然狂笑起来:"晚了......周怀安已经点燃了引线......"
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整个皇陵开始剧烈摇晃。凌晚棠踉跄着被谢景辞拉进密道,在塌陷的碎石间,她最后看了一眼父亲——
他仰头望着崩落的穹顶,嘴角竟带着解脱般的笑。
密道尽头是护城河的地下暗流。
凌晚棠浮出水面的瞬间,被刺目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谢景辞的手臂从身后环住她,带着她游向岸边。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比河水还要滚烫:"看那边。"
河对岸,三万黑甲骑兵静立如林,为首的将领手中高举的昙花军旗正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是母亲生前亲手绣的旗帜,上面还留着当年被箭射穿的裂痕。
"你早就联络了他们?"凌晚棠喘着气问。
谢景辞将她湿透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在她耳垂那颗朱砂痣上轻轻一按:"是你母亲留下的旧部。这十年,他们也一直在等一个真相。"
凌晚棠望着军旗上熟悉的昙花纹样,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晚棠,记住,真正的将军......要懂得为对的人拔剑。"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忽然没忍住,转身揪住谢景辞的衣领:"所以……你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是不是?从劫粮案开始,你就等着我亲手揭开这个局?"
谢景辞任由她拽着,眼底映着朝阳,亮得惊人。
凌晚棠呼吸一滞。
十年前乱葬岗的雪,刑架上的血,母亲未说完的遗言,父亲最后那个解脱的笑......所有的痛楚在或许这一刻忽然有了归处。
对岸传来战马的嘶鸣,三万铁骑齐齐下跪的声音震得大地微颤。
御书房的鎏金香炉飘出袅袅龙涎香,凌晚棠的倒影在陛下案头的鎏金砚台中碎成几片。
她望着御笔朱批的"镇北军统帅"印鉴。
"周怀安私吞国库黄金,伪造密信构陷忠良,即日起罢黜官职!"陛下拍案而起,袖口的明黄龙纹扫落了案上的《贞观政要》,"至于凌苍......"
凌晚棠猛地抬头。
"念其女破案有功,着令厚葬。"陛下的声音缓下来,"凌晚棠听旨——镇北军旧部即日起由你接管,五日后率军驰援西北边境。"
殿外忽起狂风,将檐角铜铃吹得叮当乱响。凌晚棠想起护城河底父亲沉下去的脸,想起他铠甲内侧刻着的"晚棠"二字,喉间涌起腥甜:"陛下,臣父之罪......"
"朕说过了,既往不咎。"陛下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她耳后的朱砂痣上,"当年你母亲护着朕逃出乱军时,这颗痣沾了她的血,朕至今记得。"
五日后,镇北军大营外,三万黑甲已整装待发,昙花军旗在暮色中翻涌如浪。
"我随你去西北。"他将虎符塞进了她掌心,自己腰间别了柄新铸的软剑,"陛下给了我监军的令牌。"
凌晚棠挑眉:"监军?你不是最讨厌穿官服?"
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因为监军可以名正言顺地睡在统帅帐里。"
暮色染红了她的耳尖,却被突然传来的马蹄声打断。斥候滚鞍落地,呈上染血的密报:"将军!西北传来急讯,突厥可汗的狼头旗已过了玉门关!"
中军大帐里,谢景辞用匕首在沙盘上刻出祁连山的轮廓,烛火将他眼下的青黑映得更深:"突厥此次来势汹汹,怕是早有内应。"
凌晚棠拨弄着案上的鎏金算筹,忽然将一枚刻着"镇北"的算筹推到了嘉峪关的位置:"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周怀安密室里搜出的地图,在居延海也画了三个圈?"
他的匕首突然顿住,在沙盘上划出道深痕:"那是南楚旧部的粮草囤积点。难道......"
帐外忽然传来梆子声,子时三刻。凌晚棠摸到腰间相叠的铜钱,内圈密文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她忽然握住谢景辞握匕首的手,在沙盘上重重划出道弧线:"我们绕后奇袭。用镇北军的狼烟火器,烧了他们的粮草。"
后帐的牛皮毡帘被夜风吹起,凌晚棠这才发现谢景辞的绷带又渗了血。她拽住他的手腕按在行军榻上,从药箱里翻出金疮药:"明明伤成这样,还逞强来什么西北。"
谢景辞任由她拽着,唇角微扬,眼底却暗沉如夜:"凌将军这是心疼了?"
凌晚棠手上动作一顿,金疮药洒在伤口上,力道重了几分:"闭嘴。"
他闷哼一声,却笑得愈发肆意,苍白的脸色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脆弱:"将军下手这么狠,看来是不心疼。"
"谁要心疼你?"凌晚棠冷着脸,指尖却无意识地放轻了力道,"我只是不想你死在战场上,拖累我的计划,完了回京我还得挨陛下骂。"
谢景辞低笑,忽然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她紧绷的下颌:"那将军可得看紧点,我若死了,谁陪你喝酒?"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淡淡的药香,凌晚棠心头一跳,猛地拍开他的手:"谢景辞!"
"在呢。"他懒懒应着,眼底却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将军有何吩咐?"
凌晚棠瞪着他,胸口莫名发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她呼吸都变得不畅。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他这样看着她,讨厌他明明伤得这么重,却还能笑得漫不经心。
"......躺好。"她最终只憋出这两个字,转身去拿干净的绷带。
谢景辞望着她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暗色。他抬手按住心口的伤,那里疼得厉害,却不是因为箭伤。
而是因为她。
因为她近在咫尺,却始终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凌晚棠拿着绷带回来时,谢景辞已经闭上了眼,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她抿了抿唇,动作极轻地替他包扎,生怕惊醒他。
可就在她系好最后一个结时,手腕突然被他扣住。
"凌晚棠。"他声音低哑,且又带着几分倦意,"若我这次真死在战场上了,那你会不会......"
"不会。"她打断他,猛地抽回手,"你死了,我就把你的铜钱熔了,扔进护城河。"
谢景辞怔了怔,随即低笑出声:"真狠啊。"
凌晚棠背过身去整理药箱,指尖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明明......
帐外风声呼啸,烛火摇曳,映出两人交错的影子。
谢景辞望着她的背影,轻声道:"凌晚棠,回头看看我。"
她没动。
"就一眼。"
她的指尖攥紧了药箱边缘,指节泛白。
"......算了。"他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睡吧,明日还要打仗。"
凌晚棠站在原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她终于转过身,却发现谢景辞已经闭上了眼,呼吸绵长,像是真的睡着了。
烛火下,他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长睫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余一片安静。
她看了很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替他掖好被角,转身走出了他的军帐。
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她脸上的热意。她抬头望着满天星辰,忽然想起那对铜钱上的密文—— "双生锁,同心劫"
她摸了摸腰间的铜钱,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稍清醒。
"......谢景辞。"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无言的承诺。
远处,居延海的烽火仍在燃烧,照亮了半边夜空。
而她的心,也在这场无声的烽火中,渐渐燃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