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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棠辞录

边塞的雪粒子打在瞭望塔上沙沙作响,凌晚棠攥着军报的指节泛白。谢景辞又擅自带轻骑深入敌营,此刻正伏在她帐中咳得肺腑翻涌,却连半道血痕都不肯在她面前露。

“将军看的是捷报,还是某人的罪证?”沙哑的声音从帐后传来,谢景辞裹着狐裘倚在立柱旁,发梢还凝着未化的冰晶。

凌晚棠猛地将军报拍在案上:“谁准你擅自行动?若中了埋伏——”

“可我带回来了粮草图。”他晃了晃染血的羊皮卷,狐裘领口滑下寸许,露出锁骨处新结的痂——是三日前替她挡箭时留的。

她别过脸,从炭盆上拎起药罐:“喝药。”

谢景辞挑眉:“将军亲自煎的?”

“军医煎的。”她顿了顿,又补一句,“你敢死,我就把药渣泼在你坟头。”

他低笑出声,却在伸手接碗时踉跄半步。凌晚棠下意识伸手去扶,触到他腰间湿冷的布料时瞳孔骤缩——是血,比今早换绷带时渗得更多。

“谢景辞!”她咬牙扯开他的外袍,看见渗血的布条时,声调陡然发颤,“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在将军眼里,我自然是铁打的。”他任她扯开旧绷带,指尖忽然勾住她垂落的发尾,“不然怎么能替你挡刀挡箭,还能听你说‘死了就熔铜钱’这种话?”

凌晚棠猛地拍开他的手,却在取金疮药时,发现自己的指尖比他的唇色还要苍白。

“别动。”她的声音轻得不像自己,蘸着药粉的指尖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

谢景辞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将军可知道,这里比伤口更疼?”

甲胄下的心跳震得她掌心发麻。凌晚棠猛地抽回手,药瓶“咚”地砸在铜盆边缘,溅起的药粉落在他伤口上,激得他闷哼一声。

“疼就对了。”她抓起绷带狠狠勒紧,“记住这疼,下次再敢胡来,我就用弓弦抽烂你的背。”

他望着她泛红的眼角,忽然笑了:“将军这般凶,倒像是……”

“像什么?”她打断他,替他系绷带的手指却在打颤。

“像怕我死。”他抬手替她拂去肩头落雪,“怕到连看我受伤都要眼红。”

她僵在原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混着帐外风雪,她喉间发紧,“你不过是我的副将,生死……生死由不得你要挟我。”

谢景辞松开手,靠回立柱上,喉结滚动着咽下咳意:“是,副将遵命。”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探马回报敌军动向。凌晚棠攥紧铜钱,转身时,听见他在身后低笑:“将军若怕我死,就亲自绑着我上战场如何?”

“不必。”她掀开帐帘,风雪卷着碎玉般的雪粒扑在脸上,“你若敢死,我就把你的尸身丢去喂狼,连全尸都不给你留。”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她顿在原地,从袖中摸出随身带着的蜜饯——是他上次托商队捎来的江南糖霜,说“边塞苦,将军该吃点甜的”。

她将蜜饯塞进他的狐裘口袋,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却听她低声道:“再胡闹,就把你绑在我战马边,寸步不离。”

谢景辞睁开眼,看见她耳尖的红意比帐外的灯笼还要鲜亮。他攥住她指尖的蜜饯,忽然轻笑:“将军这是……欲盖弥彰?”

凌晚棠猛地抽回手,大步走出帐外。雪光映得她眼眶发烫,她仰头望着漫天飞雪。

“将军!”亲兵递来披风,“您手流血了。”

她这才发现,指尖被铜钱边缘划破,血珠渗进“同心劫”的刻纹里。凌晚棠将两枚铜钱狠狠塞进护心镜,任血珠混着雪水渗进甲胄——就像有些心事,越是想藏,越是洇得深。

远处,谢景辞的咳嗽声混着风雪传来。她猛地翻身上马,缰绳勒得掌心发疼。

“传令下去,”她望着漫天飞雪,声音比平日冷上三分,“全军开拔时,谢副将随我中军压阵。”

“是!”

雪粒子打在护心镜上,隔着金属,她仍能感受到那对铜钱的温度。原来有些羁绊,早已如这塞北的雪,落时无声,化时却浸得人满身湿冷,再难干透。

而她,终究还是不敢看他眼底的光——那光太烫,烫得她连一句“小心”都不敢说出口。

箭矢划破暮色时,凌晚棠已察觉右翼埋伏的异动。谢景辞的银枪在前方翻飞,狐裘被血浸透成暗赤色,却仍在敌军阵中辟出一条生路。

她握紧腰间佩刀,忽然看见一支冷箭从斜刺里穿透硝烟,直奔他后心。

“谢景辞!”

这声呼喊未落,她已本能地旋身挡在他身前。箭头入肉的闷响混着风雪,凌晚棠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雪地上。温热的血顺着刀柄滴落,在纯白的雪面洇开妖冶的花。

“将军!”谢景辞的银枪砸在雪地里,他转身抱住她时,看见箭杆从她护心镜边缘刺入,而她护心镜下的铜钱正硌着伤口——那对双生锁,此刻正浸在她的血里。

“谁让你……回头的?”她咬着牙扯下箭羽,血珠溅在他手背上,“敌军主帅……在沙丘后。”

谢景辞按住她流血的伤口,指尖触到她内衬里的半枚铜钱。那是他前日硬塞进她护心镜的,此刻边缘染着血,像极了她总是藏在冷脸下的热肠。

“别说话。”他解下自己的护甲裹住她,声音发颤,“军医马上——”

“去杀敌军主帅。”她攥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皮肉,“别让我……白挨这一箭。”

“我哪儿也不去。”他忽然笑了,笑声里混着哽咽,“将军忘了?您说过,要把我绑在战马边,寸步不离。”

凌晚棠瞪着他,却在他抱她起身时,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泪,她猛地推他肩膀:“滚去杀敌,否则……否则我就……”

“就熔了我的铜钱?”他低头抵住她的额头,“可您护心镜里的两半,早就合在一起了。”

她一怔,这才想起自己下意识将两枚铜钱放在一处。

“少废话。”她别过脸,却在他转身时,用染血的手抓住他的袖口,“还得跟本将活着回来……否则我就把你的酒壶全砸了。”

“是,将军的命令,末将必遵。”他替她理了理乱发,“等我回来,给您煎蜜饯茶。”

凌晚棠望着他提枪冲回战场的背影,忽然笑了。剧痛从伤口蔓延全身,她却感觉护心镜下的铜钱在发烫——原来有些心事,不必说出口,早已在生死之间,刻成了永不褪色的印记。

远处,谢景辞的银枪挑落敌军主帅的头颅。

雪后的军营格外寂静,凌晚棠躺在军帐中,听着帐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箭伤已经被军医处理过,可心口那股灼烧般的疼痛却迟迟不退——她知道,那不是箭伤的缘故。

谢景辞坐在榻边,手里端着的是刚煎好的药,药汁黑得发苦,热气氤氲间,他的眉眼显得格外柔和。

"喝药。"他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凌晚棠别过脸:"我自己来。"

"将军连抬手都费劲,逞什么强?"他轻笑,勺子却固执地停在她唇畔,"听话。"

那声"听话"说得极轻,像是哄孩子似的,凌晚棠耳尖一热,终于皱着眉张口。药汁苦得她舌尖发麻,她下意识想躲,却被他捏住下巴,又灌了一勺进去。

"谢景辞!"她怒瞪他。

"嗯?"他眼底含笑,又舀了一勺,"将军不是最讨厌浪费药材吗?"

她气得想踹他,可一动就扯到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谢景辞立刻放下药碗,手掌贴上她绷紧的腰侧:"别乱动。"

他的掌心温热,隔着单薄的里衣,热度几乎灼伤她的皮肤。凌晚棠僵住,呼吸不自觉地放轻。

帐内一时安静得只剩炭火噼啪声。

谢景辞垂眸看着她,忽然低声道:"为什么替我挡箭?"

凌晚棠喉间一紧,下意识想避开他的视线:"我......本能反应。"

"是吗?"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腕骨,那里还留着铜钱压出的红痕,"那将军知不知道,看着你倒下去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她没吭声,心跳却快得不像话。

"我在想——"他俯下身,呼吸拂过她的耳廓,"若你死了,我就把两枚铜钱熔了,和你一起葬在乱葬岗。"

凌晚棠猛地抬眼看他。

谢景辞的眼底映着烛火,亮得惊人:"反正十五年前就该死在那里,多活这些年,已经是赚了。"

"真是......疯子。"她嗓音发哑。

"是啊。"他低笑,"疯到明知道将军心里装着家国天下,装着大千河山,就是装不下一个我——可我还是想赌一把。"

凌晚棠呼吸一滞。

谢景辞忽然从怀中取出那两枚铜钱,放在她掌心。铜钱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同心劫"三个字却愈发清晰。

"凌晚棠。"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说的已经够清楚了,你还要装糊涂到什么时候?"

她攥紧铜钱,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卫在帐外高喊:"报!突厥残部集结,正往居延海方向撤退!"

凌晚棠猛地坐起身,却因动作太大扯到伤口,疼得眼前发黑。谢景辞一把扶住她,眉头紧锁:"别动!"

"传令......"她咬牙,"全军整备,一个时辰后追击。"

亲卫领命而去。谢景辞盯着她苍白的脸色,忽然冷笑:"凌将军这是要拖着箭伤上阵?"

"军情紧急。"她伸手去够挂在帐边的铠甲,"你若不想去,就留下养伤。"

谢景辞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当真觉得,我会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凌晚棠抬头,对上他猩红的双眼,忽然怔住。

"好。"他松开她,转身拿起自己的银枪,"既然将军执意要去,那末将只好——"

他忽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放肆!谢景辞!你放开本将!"她惊呼。

"别乱动。"他大步走向帐外,声音冷得像冰,"不是说要把我绑在战马边吗?今日我便让将军如愿。"

营帐外,士兵们已经整装待发。见主帅被谢副将抱出来,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出声。

谢景辞翻身上马,将她牢牢箍在怀中,银枪横在马鞍前:"传令下去,全军出击——今日不灭突厥,誓不还朝!"

三军齐声应和,声震云霄。

凌晚棠靠在他胸前,听见他胸腔里激烈的心跳。她闭上眼,任由战马奔驰带起的风吹散眼角湿意。

也罢。

既然逃不掉,那便一起赴这场劫。

马蹄踏碎残雪,居延海的冰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突厥残部依山傍水列阵,狼头大旗在夜风里猎猎作响,却掩不住军阵中弥漫的惶惶之气。

谢景辞勒住缰绳,怀里的凌晚棠已挣着坐直身子,指尖扣住他腰间悬挂的软剑。

她望着敌阵中来回奔走的突厥将领,睫毛上还凝着未化的霜气:"他们想借地形诱我们入谷。"

"知道还往前冲?"谢景辞的银枪在掌心转了个花,枪尖映着她紧抿的唇线,"待我先去探探虚实。"

"不可!"凌晚棠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却被他反手按住手背。

他忽然甩镫下马,将她稳稳放在鞍上。凌晚棠惊觉他竟卸了自己全身甲胄,只剩单衣衬着银枪如雪。她攥紧马鞍上的鎏金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弓弦还紧:"谢景辞!你敢——"

"末将敢。"他抬头冲她笑,指尖擦过她掌心的铜钱。

银枪破风的声响撕裂夜空。凌晚棠眼睁睁看着他孤身闯入敌阵,枪尖挑落第一颗突厥兵的头颅时,血珠溅上他的侧脸,却衬得那双眼睛亮得近乎偏执。

他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倒在枪下的敌军堆成小山,而他始终未回头看她一眼。

"将军!"亲卫递来她的玄铁重剑,"突厥伏兵在西侧峡谷!"

凌晚棠握紧剑柄,忽闻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她抬眼望去,只见谢景辞不知何时已杀到突厥主帅帐前,银枪穿透帅旗的瞬间,他转头望来,目光穿过层层兵甲,直直撞进她眼底。

那一眼里有野火燎原的疯癫,也有孤注一掷的温柔。

"全军听令!"凌晚棠拔剑出鞘,剑刃映着漫天星斗,"随我——"

话未说完,大地忽然剧烈震颤。西侧峡谷方向腾起冲天火光,竟是突厥人引爆了埋在谷底的火药!

凌晚棠瞳孔骤缩,只见谢景辞被气浪掀飞,银枪脱手坠入冰河,他的身影在火光中晃了晃,终究还是倒进了刺骨的冰水里。

"谢景辞!"

她听见自己的嘶吼刺破喉咙。重剑坠地的声响混着铠甲碰撞声,她几乎是滚下马来,踩着碎石冲向燃烧的峡谷。冰水浸透靴底,寒意顺着血脉往心口钻,却抵不过胸腔里炸开的剧痛——

他躺在焦黑的乱石堆里,单衣被血水浸透,左肩插着半截断箭。凌晚棠扑过去按住他冒血的伤口,触到他皮肤时才发现那温度低得可怕。

她撕烂自己的裙摆给他止血,眼泪砸在他脸上,"你敢死在这,我就把你挫骨扬灰,撒去喂鹰!"

"那我......"他咳嗽着,血沫溅在她衣襟上,"得多撑会儿......"

远处传来亲卫的呼喊,凌晚棠抬头看见突厥残部正举着弯刀冲来。她握紧谢景辞的手,抽出他腰间的软剑,反手刺进第一个扑来的敌兵咽喉。

血溅上她苍白的脸,软剑在她手中舞成银蛇,每刺出一剑便靠近谢景辞一分,直到将他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筑成血肉壁垒。

"凌晚棠......"谢景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异样的沙哑,"若我今日不死......"

"没有若!"她挥剑砍断敌兵的弯刀,"你必须活着——"

话音戛然而止。

一柄突厥弯刀从她肋下贯穿而过。

凌晚棠猛地瞪大眼,看着刀刃上的血珠滴落在谢景辞手背上。他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成针尖,喉间溢出破碎的惊呼。她

尝到铁锈味在舌尖蔓延,于是用尽最后力气转身,跌进他怀里。谢景辞接住她倒下的身体,掌心瞬间被温热的血浸透。

"凌晚棠!"

她的压在他胸口,弯刀还插在肋间,血顺着刀柄滴落,在雪地上洇开刺目的红。谢景辞的手在发抖,他死死按住她的伤口,可血还是从指缝间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你......"凌晚棠的唇色迅速褪成苍白,却仍死死攥着他的衣襟,"不准......死.....我不准你死……."

谢景辞眼眶发烫,喉咙里像是堵着一把刀,疼得说不出话。他猛地抬头,看向冲过来的突厥兵,眼底猩红一片——

"全将听令!杀!一个不留!!"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远处传来震天的喊杀声,镇北军的铁骑终于冲破敌阵,如潮水般涌来。突厥残部在铁蹄下溃不成军,可谢景辞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的世界只剩下怀里逐渐冰冷的人。

"凌晚棠......"他颤抖着去摸她的脸,指尖沾满血和泪,"你看着我......看着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视线已经有些涣散,却仍固执地盯着他:"谢景辞......你答应我......得给我......活着......"

"我答应!我答应!"他死死抱住她,声音哽咽,"但你也得活着......你得活着......"

她忽然笑了,染血的指尖费力地抬起,碰了碰他的脸:"......傻子。"

话音未落,她的手骤然垂落。

谢景辞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崩塌。

"凌晚棠——!!!"

他的嘶吼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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