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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棠辞录

竹叶青的苦香唤醒凌晚棠时,月轮已挂上窗棂。她试图起身,却发现右手被什么压着——谢景辞伏在榻边熟睡,散落的发丝间露出后颈处未愈的箭伤。

这是间隐在竹林深处的小屋。月光透过窗纸照见案上的青瓷瓶,瓶中半枝残荷犹带血痕。

凌晚棠轻轻抽手,却带落了谢景辞袖中的铜钱。两枚铜钱落地时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内圈刻着的生辰八字在月色下清晰可辨——竟与她的生辰分毫不差!

"醒了?"

谢景辞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他拾起铜钱的动作有些慌乱,袖口翻起时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旧伤。

凌晚棠突然抓住他手腕:"太师一介文官,这些伤......"

"十年前乱葬岗留下的。"他望向窗外竹影,"将军当时蒙着面纱救人,怕也是不记得了。"

墙角琴台上的焦尾琴突然无风自鸣。

谢景辞走过去轻抚琴弦,弹的竟是南楚宫廷禁曲《青蚨引》。凌晚棠的铜钱随着琴音发起烫来,母亲临终时哼唱的残缺曲调突然在脑海中完整——

"青蚨血,铜钱泪......"

琴声戛然而止。谢景辞的指尖悬在弦上:"令堂可曾说过这曲子来历?"

凌晚棠摸向耳后朱砂痣:"她只说这是故人教的安魂曲。”指尖微微颤抖,铜钱在掌心烫得几乎要烙进血肉。

"是你......"她声音嘶哑,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十五岁那年,乱葬岗......"

谢景辞垂眸,长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暗潮,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将军终于想起来了?"

她怎么会忘?

那年冬夜,她随父亲清剿南楚余孽,回营时路过乱葬岗,听见微弱的呻吟。她蒙着面巾,提着灯笼,在尸堆里扒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他奄奄一息,却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指节几乎要掐进她的骨头里。

她偷偷把他藏进运粮的车底,喂了他三天的药。可第四日清晨,父亲发现了。

她跪在雪地里求情,父亲却冷笑:"南楚余孽,一个都不能留。"

她被按着,亲眼看着那少年被绑上刑架,刀刃一寸寸割开他的皮肉。他至死都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睁着眼,死死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魂魄里。

她以为他死了。

可十年后,他站在她面前。

"你......怎么活下来的?"她嗓音发颤。

谢景辞低笑一声,指尖轻轻抚过自己腕上的伤痕:"当然是因为凌老将军的刀法,还是不够狠。"

凌晚棠胸口如被重锤击中,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她记得那日刑架上蜿蜒的血,记得父亲冷着脸说"心软是大忌",记得自己回营后吐了整整一夜。

后来,她再没求过情。

可午夜梦回,那双染血的眼睛总在看着她。

他解开袖口,小臂上交错的刀疤像被撕碎的残卷,“他们把我的‘尸体’扔进了护城河,可能是老天怜悯,我被樵夫救起。后来在药铺做牛做马三年”

“太学冬考那日,我赤足踩过三尺积雪。”他掀起衣摆,腰侧狰狞的箭伤穿过当年刑架旧痕,“为入军机处,我又主动请缨去北疆卧底,后来被剥光衣服钉在城门示众三日……好在我还有命回来,一返京就升了太师”

谢景辞忽然扣住她手腕按在琴弦上,焦尾琴发出嗡鸣:“将军可知道,在下每爬一步都要剜去半颗心,直到听见‘凌将军班师回朝’的消息——”他喉结滚动。

"这些年......"她喉咙发紧,"你一直在找我?"

谢景辞抬眸,眼底映着烛火,像是燃着一簇冰冷的焰:"我找的,是镇北军。"

她浑身一僵。

"当年乱葬岗里活下来的,不止我一个。"他缓缓走近,指尖轻轻挑起她腰间那枚铜钱,"可活到今日的,只剩我了。"

铜钱相撞,发出清冷的脆响。

"所以......"她嗓音沙哑,"劫粮案、血手堂、那些死去的刑部差役......都是你布的局?"

谢景辞微微一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将军觉得呢?"

她闭了闭眼。

她以为自己是查案之人,却原来,她早就是局中人。

"你要报仇?"她睁开眼,直视他,"杀了我父亲?灭了镇北军?"

谢景辞静默一瞬,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擦过她耳后的朱砂痣,声音轻得像是叹息—— "凌晚棠,我若要杀你父亲,十年前就动手了。"

她怔住。

"我要的,从来不是复仇。"他收回手,转身走向窗边,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我要的,是真相。"

"什么真相?"

谢景辞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焦尾琴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亡魂的呜咽。他抬眸,眼底映着烛火,却冷得像冰。

"南楚灭国那日,镇北军收到的密信上写着——南楚已集结十万大军,欲北上犯境。"他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可南楚从未起兵。"

凌晚棠瞳孔骤缩。

她记得父亲书房里那封泛黄的密信,盖着南楚王印,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南楚起兵,欲夺三关"。

可若南楚从未起兵......

"那密信是假的?"她声音发颤。

谢景辞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块残破的绢布,上面隐约可见朱砂字迹:"这是当年南楚王宫的实录,最后一页写着——'永昌三年九月初七,王命禁军卸甲,开城门迎使节'。"

他抬眸,眼底暗潮翻涌:"那日,南楚根本没有一兵一卒出城。"

凌晚棠如坠冰窟。

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暗格里那幅《镇北军破城图》,画角题着"内应之功,不可不记"。

她一直以为,那"内应"指的是潜入南楚的细作。

可若......

若那封密信是伪造的,若南楚从未起兵,若所谓的"内应"就是伪造密信之人——

"是谁......"她嗓音嘶哑,"伪造了密信?"

谢景辞静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丢在她面前。

令牌上刻着"刑部密令"四字,背面却有一道极浅的血手印。

"血手堂?"她皱眉。

"不。"谢景辞冷笑,"这是刑部尚书周怀安的私令。"

凌晚棠浑身一僵。

周怀安——当今太后的侄儿,皇帝的舅舅,也是......当年力主镇北军出兵南楚的朝臣之首!

"他为何要......"

"因为南楚王宫里,藏着一份名单。"谢景辞声音极轻,"上面记着朝中与南楚暗中往来的官员,其中就有周怀安。"

凌晚棠指尖发冷。

她忽然明白了——

周怀安伪造密信,借镇北军之手灭南楚,就是为了销毁那份名单!

而她的父亲......

"我父亲知道吗?"她声音发抖。

谢景辞看着她,眼底情绪复杂:"将军觉得呢?"

父亲书房里那幅《破城图》,那封珍藏的密信,那句"内应之功"......

父亲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所以......"她嗓音沙哑,"你费尽心思布下这劫粮案,是为了找出周怀安伪造密信的证据?"

谢景辞轻轻摇头:"因为劫粮案背后,是周怀安在私运军械。"

他走到案前,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画出一条线:"从南楚旧都到漠北,有一条秘道,十年前被镇北军封了。可这两年,有人重新打通了它。"

凌晚棠盯着那条水痕,忽然想起案宗上那些用朱砂圈注的劫粮地点——

它们连起来,正是南楚的秘道!

"周怀安在囤兵。"谢景辞声音冰冷,"他要造反。"

凌晚棠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她终于明白,为何劫粮案会牵扯出血手堂,为何那些尸体上会有铜钱标记——

血手堂根本不是南楚余孽,而是周怀安培养的死士!他们杀人留印,就是为了嫁祸给南楚遗孤,掩盖自己走私军械的勾当!

而谢景辞......

她抬眸看他:"你一直在查这个?"

他唇角微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十年血路,只为这一局。"

凌晚棠胸口如压巨石。

她忽然想起那日刑部大牢,他说——

"你护着的镇北军,或许才是真正的'血手堂'。"

原来他早就知道。

知道她的父亲,她的镇北军,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明日寅时,城西旧庙。"谢景辞转身走向窗边,月光勾勒出他孤绝的背影,"周怀安会在那里交接最后一批军械。"

他侧眸看她,眼底似有暗火燃烧:"凌晚棠,你要真相,还是忠义?"

夜风穿堂而过,吹熄了案上残烛。

黑暗中,凌晚棠攥紧了腰间铜钱。

十年前,她救了他,却没能改变结局。

十年后,她终于站在了真相的岔路口。

"我跟你去。"她抬眸,眼底映着窗外冷月,"但,我要亲自问我父亲一句话。"

谢景辞静静看着她,良久,只是低笑一声:"好。"

他抬手推开窗,夜风卷着竹叶的沙响涌入。

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隐约传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尾音散在风里,像一声叹息。

寅时的梆子声刚过,城西旧庙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凌晚棠换了一身素白劲装,腰间铜钱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她没穿铠甲,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沉重——谢景辞昨夜的话像刀子一样刻在她心上,让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剑产生了动摇。

"来了?"

谢景辞的声音从庙檐上传来。他斜倚在飞翘的檐角,玄色衣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把玩着一枚铜钱,月光下泛着冷光。

凌晚棠仰头看他,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在乱葬岗,他也是这样,浑身是血却倔强地不肯倒下。

"周怀安的人还没到?"她低声问。

谢景辞翻身落下,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雪松香:"快了。"他走近,指尖轻轻拂过她耳畔被风吹乱的发丝,"紧张?"

凌晚棠侧头避开他的触碰,却没能避开他眼底那抹似笑非笑的光:"我只是在想,若我父亲真的知情......"

"你会拔剑吗?"他忽然问。

夜风骤停。

凌晚棠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发白。她想起父亲教她习剑时的严厉,想起他凯旋归来时铠甲上的血,想起他摸着她的头说"晚棠,你要记住,剑永远为正义而鸣"。

可若正义本身,就是一场骗局呢?

"我不知道。"她终于低声回答。

谢景辞静静看着她,忽然伸手,掌心向上:"给我你的铜钱。"

凌晚棠皱眉,却还是解下腰间那枚递给他。谢景辞将自己的那枚与之相叠,两枚铜钱在月光下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内圈的字迹忽然泛起微弱的金光——

"双生锁,同心劫,朱砂月痕终相见"

"这是......"

"南楚皇族的婚约铜钱。"谢景辞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一对铜钱,两个命定之人。"

凌晚棠呼吸一滞。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锦囊,里面除了半朵昙花绣样,还有一张字条写着"铜钱相合时,方知故人心"。

"你早就知道?"她声音发颤。

谢景辞将铜钱还给她,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手腕:"知道又如何?你我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谢景辞神色一凛,拉着她闪身躲进庙内阴影处。他的手掌冰凉,却握得极紧,像是怕一松开她就会消失。凌晚棠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又握剑留下的痕迹。

"别动。"他贴在她耳边低语,呼吸拂过她耳后的朱砂痣,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看那边。"

庙外,一队黑衣人正押送着数十辆马车缓缓驶来。车辙印极深,显然载着重物。领头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儒雅的脸——正是刑部尚书周怀安!

"果然是他......"凌晚棠咬牙。

谢景辞的手忽然覆上她的眼睛:"别急,看下去。"

他的掌心有淡淡的药香,凌晚棠下意识想挣开,却听见庙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东西都齐了?"

她浑身一僵。

那是父亲的声音!

谢景辞能感觉到她的颤抖,手指微微收紧:"冷静。"

凌晚棠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从谢景辞指缝间看去,只见父亲一身便服,正与周怀安低声交谈。

"镇北军那边都打点好了?"周怀安问。

父亲冷笑一声:"放心,当年南楚的事都没人发现,何况这次?"

凌晚棠如坠冰窟。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

父亲不仅知道密信是假的,他还是帮凶!

"现在信了?"谢景辞松开手,声音里带着残忍的平静。

凌晚棠的剑已经出鞘三寸,却被谢景辞按住了手:"现在出去,死路一条。"

"那我该怎么办?"她眼眶发红,"装作不知道吗?"

谢景辞忽然捧住她的脸,拇指擦去她眼角未落的泪:"哭什么?你不是还有我吗?"

月光从破败的庙顶漏下来,照在他清俊的眉眼上。凌晚棠这才发现,他的眼底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更深、更沉的东西——

像是历经千帆后,终于找到归途的旅人。

"谢景辞......"

"嘘。"他抵住她的唇,忽然倾身向前,"有人来了。"

凌晚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揽着腰旋身躲到神像之后。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竟比她的还要快。

"你......"

"别说话。"他低头,唇几乎是贴上她的耳尖,"看。"

庙门被推开,周怀安和父亲带着人走了进来。凌晚棠屏住呼吸,却听见谢景辞在她耳边极轻地说:"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别松开我的手。"

下一刻,他忽然带着她纵身跃起!

"什么人?!"凌苍厉喝。

谢景辞大笑一声,袖中铜钱如雨般射出,将四周火把尽数击灭。黑暗中,他紧紧握着凌晚棠的手,带着她在混乱中穿行。

"抓住他们!"周怀安怒吼。

箭矢破空而来,谢景辞转身将凌晚棠护在怀里,一支箭狠狠扎进他的肩膀。他闷哼一声,却将她搂得更紧。

"你受伤了!"凌晚棠急道。

"死不了。"他低笑,带着她撞破窗户跃出,"比起这个,将军不如想想怎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夜风呼啸,凌晚棠被他抱在怀里,听见他胸腔里震动的心跳。她忽然想起那对铜钱上的字——

"双生锁,同心劫"

或许命运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将他们绑在了一起。

"谢景辞。"她在风中喊他的名字。

"嗯?"

"若这次能活着回去......"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本将请你喝酒。"

谢景辞怔了怔,忽然大笑起来。他笑得胸腔震动,连伤口渗血都不管不顾:"好啊,不过......"他忽然低头,唇几乎贴上她的,"我要喝交杯酒。"

凌晚棠耳尖发烫:"你又胡言乱语。"

箭雨再次袭来,谢景辞抱着她滚入河中。冰凉的河水淹没头顶的瞬间,他的手始终紧紧握着她的,像是抓住了此生唯一的救赎。

水面上,两枚铜钱在月光下闪着微光,渐渐沉入河底。

如同他们纠缠的命运,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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