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摔得震天响时,张宇航的指尖正在病历本上摩挲。
那行“中度抑郁”的字迹被反复勾画,蓝黑墨水渗进纸背,像极了父亲骂他“赔钱货”时,眼里淬着的冰碴。滑肉粉丝汤还摆在床头柜上,星星形状的胡萝卜已经泡得发胀,像被戳破的彩色气泡。
秋晥月攥着汤勺的手在发抖,青瓷碗底磕在木质床头柜上,发出细碎的响。她看见弟弟忽然起身,从衣柜深处抽出个铁盒——里面装着外婆织的围巾、奶奶寄的润喉糖,还有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小熊钥匙扣。金属盒盖合上时“咔嗒”一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张宇航!”她喊住正要往外走的少年,声音里带着破音的颤,“先把药吃了……”
话没说完,就看见弟弟从铁盒里摸出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五岁时的全家福,母亲抱着穿宇航服的他,父亲的手搭在奶奶肩头,每个人脸上都沾着奶油——那天是他的生日,蛋糕上插着会发光的火箭蜡烛。
李修缘的钥匙串在玄关叮当作响,他刚推开家门,就撞见陈玄礼阴沉着脸往书房走。“又吵架了?”他扯松领带,目光落在弟弟攥得发白的照片上,忽然想起自己十八成年那天,父亲也是这样骂他“没出息”,却在深夜往他枕头下塞了张银行卡。
“爸,”他叫住即将关门的背影,声音里带着少见的冷硬,“当年你为了娶我妈,跟爷爷断绝关系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自己特混账?”
陈玄礼的手停在门把手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书房墙上挂着的“家和万事兴”匾额,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目,每个鎏金大字都像钉在木板上的锈钉。
张宇航忽然把照片扣在桌上,小熊钥匙扣在掌心硌出红印。他想起奶奶总说“我们张家的孩子,骨头都是软的,心是硬的”,却在自己抑郁症确诊那天,偷偷去庙里求了三十串平安符。外婆寄来的信永远写着“修缘和月儿都很想你”,却绝口不提父亲摔碎他奖杯时,是两位老人连夜赶过来收拾残局。
“他们要的不是我对得起谁,”他的声音像块掉进冰窟的石头,沉得发闷,“是我别让他们觉得,自己当年坚持的姓氏和选择,都是错的。”
秋晥月忽然想起母亲的葬礼上,陈玄礼抱着遗像哭得浑身发抖,却在转头看见她时,立刻抹掉眼泪说“月儿乖,爸爸在”。此刻那个男人的背影,和记忆里在殡仪馆走廊独自抽烟的身影重叠,西装肩部的褶皱里,藏着比骂声更沉重的东西。
李修缘摸出烟盒,又想起医生的叮嘱,遂把烟盒捏成纸团扔进垃圾桶。他走到弟弟身边,伸手揽住那单薄的肩膀,触感像揽着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知道吗?”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奶奶上次打电话,说想让你教她玩微信表情包——她存了好多小熊动图,说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张宇航的睫毛剧烈颤动,铁盒里的润喉糖忽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想起上周收到的快递,外婆寄来的腌梅子里夹着张字条:“宇航爱吃的,放冰箱别受潮。”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成小团墨迹,像外婆擦眼泪时蹭到的。而父亲书房的抽屉里,永远藏着他偷偷买的漫画单行本,最新一册的塑封都没拆——那是他上周假装路过书店时,“不小心”说漏嘴的想要的书。
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病历本哗哗作响。秋晥月忽然伸手握住弟弟冰凉的指尖,把那颗没吃的糖塞进他掌心:“奶奶说,等你好些了,教她织带星星的围巾。”她看见少年指尖轻轻捏住糖纸,上面的卡通小熊正举着写有“加油”的横幅。
陈玄礼的书房门缝里透出微光,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隐约可闻。
张宇航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他扛在肩头看烟花,用胡茬蹭他的脸说“我儿子将来要当宇航员”。此刻铁盒里的火箭蜡烛早已融化,蜡油在盒底凝成歪歪扭扭的星轨,却依然固执地亮着一星半点的反光。
李修缘的手机忽然震动,屏幕亮起奶奶的视频请求。接通的瞬间,老人举着织到一半的围巾凑到镜头前,毛线针上还挂着没打完的结:“宇航你看,这星星是不是织歪了?”背景里传来外婆的声音:“让我看看!死老太婆,你该用钩针……”
少年忽然蹲下来,把脸埋进臂弯。
秋晥月听见他闷闷的声音里带着鼻音:“是有点歪……不过没关系,宇宙里的星星本来就乱乱的。”李修缘笑着揉他的头发,指缝间漏下的光里,有尘埃在轻轻飞舞,像极了他们小时候在父亲书房里看见的,被阳光晒暖的浮尘。
门后传来钢笔搁在笔筒里的轻响,陈玄礼望着桌上刚写好的字帖,墨迹未干的“平安”二字里,藏着他没说出口的“对不起”。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照在玄关处的全家福上,那个穿着宇航服的小男孩,正在照片里对着他笑。
有些伤害像姓氏的棱角,硌得人生疼。
但有些爱,却藏在棱角背后的裂缝里,
悄悄长出了柔软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