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病遇

暮春的江南，细雨如丝。

温千尧撑着一把青竹伞，走在通往药都的官道上。慈云派接到名医会请帖已有三日，岑春秋仍在闭关，只得由他们师兄妹代为赴会。

"师妹，前面有家茶肆，歇歇脚吧。"岑晏州指着不远处挑着"清心居"旗幡的草棚，蓝衫已被细雨打湿半边。

温千尧点头，收起竹伞踏入茶肆。刚进门，她敏锐地察觉到数道视线扫来，又在接触到她目光时迅速移开。角落里坐着几个商旅打扮的男子，看似寻常，右手却都戴着相同的皮质护腕——那是江湖人用来遮掩门派标记的常见手段。

"两盏龙井，一碟桂花糕。"岑晏州仿佛毫无察觉，温雅地点了单，却借着衣袖遮掩，在桌下轻敲温千尧手背三下——慈云派暗号，意为"有埋伏"。

温千尧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余光扫视四周。茶肆老板倒茶的手稳如磐石，虎口处有厚茧，显然是常年用刀的好手。窗外树影婆娑间，隐约可见红影一闪——莫非是角丽谯的人？

"听说了吗？这次名医会连'鬼医'都邀请了。"邻桌一个疤脸汉子压低声音道。

"嘘，小声点！"同伴紧张地环顾四周，"那位的名号也是你能随便叫的？"

温千尧与岑晏州交换了一个眼神。鬼医沈洛，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的用毒高手，据说与四顾门有过节。若他重现江湖，必会掀起腥风血雨。

正思索间，茶肆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锦衣少年踉踉跄跄冲进来，面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右手死死按着心口。

"掌柜的...有...有没有..."少年话未说完，突然向前栽倒。

温千尧身形一闪，在少年落地前稳稳扶住他。指尖刚搭上脉搏，她脸色就变了："心脉郁结，气血逆行，是'锁心掌'的伤！"

"姑娘...懂医？"少年气若游丝，却仍强撑着睁开眼。那双眼睛明亮如星，即使病中也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头。

温千尧不答，迅速从药囊中取出三枚银针，分别刺入少年天突、膻中、气海三穴。针尾轻颤，发出细微嗡鸣，竟是在以气御针！

岑晏州见状，立刻在周围布下一圈药粉："师妹用'回魂针'，看来伤势不轻。"

"不止是伤，"温千尧额头沁出细汗，"他体内还有种慢性毒药，与伤势互相牵制，形成微妙平衡。若贸然解毒，掌伤会立刻爆发；若只治伤，毒性又会加剧。"

少年虚弱地笑了："姑娘...好眼力...我这伤...十年了..."

温千尧眉头紧锁，又从药囊取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三粒碧绿药丸——正是李莲花所赠。她犹豫片刻，将一粒药丸放入少年口中："含着，别咽。"

药丸入口，少年眼中顿时闪过惊诧："这药...？"

"别说话。"温千尧全神贯注地捻动银针，每一转都带着独特韵律。渐渐地，少年面色由白转红，呼吸也平稳下来。

角落里的几个"商旅"不知何时已围拢过来，其中一人突然出手如电，抓向温千尧后心！

岑晏州早有防备，折扇一展，三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激射而出。那人惨叫一声，手腕上已多了三个血洞。

"慈云派的'追魂针'！"同伴惊呼，"撤！"

转眼间，茶肆内只剩下温千尧三人与吓得瑟瑟发抖的掌柜。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少年挣扎着坐起，郑重行礼，"在下...方多病。"

"温千尧。"她简短地回答，收起银针，"你这伤怎么来的？"

方多病苦笑："小时候被仇家所伤，一直没好利索。今日急着赶路，旧伤复发..."他突然瞪大眼睛，"等等，你是慈云派的温千尧？那个解毒术卓绝的'灵枢仙子'？"

温千尧挑眉："你认识我？"

"江湖传闻嘛！"方多病一下子来了精神，哪还有半点病容，"听说你去年在药王谷辩医会上，连破七道毒障，连'毒手药王'都甘拜下风！"

岑晏州轻咳一声："方公子既是江湖中人，为何孤身上路？这荒郊野岭的..."

方多病拍拍腰间玉佩："我正要前往名医会，与家中护卫走散了。"他眼珠一转，"既然两位也是去赴会，不如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

温千尧注意到那玉佩上刻着"方"字，周围环绕如意纹——这是户部尚书府的标记！她看向岑晏州，果然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方公子与户部尚书是？"岑晏州语气温和，手指却已按在扇柄暗扣上。

"那是我爹。"方多病大大方方地说，"我娘是天机堂的堂主何晓慧！"

温千尧恍然。天机堂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以铸造和设计机关闻名，家财万贯，难怪这方多病衣着华丽，就连挂在剑柄上的那块玉都是价值千金的寒生烟。

"同行可以，"她收起药囊，"但你得按时服药，不能再逞强赶路。"

方多病眼睛一亮，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把金叶子拍在桌上："掌柜的，上好酒菜！我请客！"

岑晏州无奈摇头，却也没再反对。三人重新落座，方多病像个好奇宝宝般问个不停："温姑娘刚才用的针法是慈云派秘传吗？那药丸香气独特，是什么配方？"

"针法是'回魂三叠'，药丸..."温千尧顿了顿，"是一位朋友所赠。"

"能配出这种药的朋友，医术一定很高明！"方多病赞叹道，突然压低声音，"其实我这次翘了会试去参加百川院考核，就是想查清十年前东海之战的真相，我相信，李相夷一定没死！姑娘，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查？"

温千尧手中茶杯一顿。东海之战，又是东海之战！李莲花的玉佩，角丽谯的暗示，现在连户部尚书之子都在追查...

岑晏州突然插话："方公子，百川院考核严格，你身有旧伤，如何过关？"

方多病神秘一笑，端正身姿，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我自有办法。"

温千尧看清令牌上"石水"二字，不由愕然："这是百川院刑探的令牌！你..."

"借来充充门面嘛！"方多病笑嘻嘻地收好令牌，"反正我武功不差，破案也有两下子，不算辱没百川院名头。"

正说着，窗外突然飞入一道寒光，直取方多病咽喉！温千尧反应极快，银针出手，将暗器击落在地——是一枚蓝汪汪的毒镖。

"幽冥教！"岑晏州瞬间挡在两人身前，折扇全开，"师妹，带方公子先走！"

温千尧一把拉起方多病，从后窗跃出。刚落地，三个黑衣人已持刀围上。方多病虽然病弱，身手却不含糊，袖中软剑如银蛇出洞，眨眼间便挑开一人咽喉。

"左边！"温千尧提醒道，同时三枚银针射出，另一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最后一人见势不妙，转身就逃。温千尧正要追击，却被方多病拉住："别追，小心调虎离山！"

岑晏州也从茶肆掠出，袖口染血："解决了两个，掌柜的是内应，服毒自尽了。"

温千尧检查黑衣人尸体，发现每人后颈都有个蓝色莲花烙印："果然是幽冥教。他们为何要杀方公子？"

方多病挠头："可能...因为我偷听了他们谈话？前天在客栈，我听见两个人在说要在名医会上对什么'医仙传人'下手..."

"医仙传人？"岑晏州脸色一变，"莫非是指..."

温千尧心头一震。慈云派创派祖师正是百年前的"玉面医仙"温如玉，若论医仙传人，非她与师兄莫属。幽冥教的目标竟是他们？

"看来我们更得同行了。"方多病不知何时已凑到温千尧身边，眼睛亮晶晶的，"我保护你呀！"

温千尧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有些不自在，后退半步："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保护别人？"

"那不一样！"方多病拍着胸脯，"保护自己没动力，保护美人我可有的是力气！"

岑晏州冷冷插话："方公子，请自重。"

方多病吐了吐舌头，却仍不死心："温姑娘，你救了我，我总得报答。不如这样，路上你的食宿我全包了！我知道前面镇上有家客栈的醉鸭堪称一绝..."

温千尧无奈摇头，却也不禁被他的热情感染。这个方多病，明明身负重伤，却活得如此肆意张扬，与她熟悉的江湖人大不相同。

三人重新上路，方多病牵来了藏在林中的爱马"逐风"，非要温千尧同乘："这马可乖了，跑起来稳得像船一样！"

岑晏州冷着脸将自己的马让给温千尧："师妹骑我的，我步行便是。"

方多病讪讪地挠头，却也不恼，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讲着江湖趣事，逗得温千尧几度忍俊不禁。细雨渐停，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山岗上，一个红衣女子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红唇勾起一抹冷笑："方多病...何晓惠的儿子...有意思。"她转身消失在山林中，只留下一缕幽香飘散。

......

夜幕降临时，三人抵达方多病所说的客栈。果然气派非凡，门前灯笼高挂，上书"醉仙楼"三个大字。

"这名字..."温千尧想起李莲花的"醉仙酿"，不由多看了两眼。

方多病已兴冲冲地安排好了上房和酒菜。席间，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如何偷溜出尚书府，如何混进百川院，又如何偷了石水的令牌。

"...那石姑娘气得跳脚，可拿我没办法！谁让我轻功了得呢！"方多病得意地晃着酒杯。

温千尧忍不住问："你为何如此执着于东海之战？"

方多病笑容淡了些："我总觉得，李相夷不会输给那个大魔头笛飞声！"他抬头直视温千尧，"而且，我怀疑李相夷没死。"

岑晏州手中筷子微微一顿。

"为何这么想？"温千尧心跳加速。

方多病压低声音："因为我见过他的少师剑——就在三个月前，一个戴着面具的白衣人手里。"

温千尧与岑晏州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少师剑是李相夷的佩剑，若真重现江湖...

"所以你们慈云派呢？"方多病突然反问，"为何对东海之战这么关心？"

岑晏州淡然道："江湖大事，自然关注。时候不早，明日还要赶路，先休息吧。"

回到客房，温千尧刚点亮油灯，就发现窗台上放着一朵蓝色莲花，花蕊处是一张字条："名医会上，小心穿蓝衣的人。"

没有落款，但那熟悉的幽香已经说明了来者身份——角丽谯为何要警告她？穿蓝衣的人...是指师兄吗？

温千尧将字条烧毁，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李莲花的药，方多病的话，角丽谯的警告...一切似乎都指向那个十年前消失的白衣剑客。

窗外月光如水，照在她随身携带的瓷瓶上，瓶底那朵小小莲花仿佛在微微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