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矛盾的女人最终还是没有出席她的庆功宴,甚至在往后的十余年里再未出现。
研究所惨白的灯光下,贝尔摩德刚结束新一轮的“银色子弹”药物测试,疲惫从骨髓深处渗出,她扶着冰冷的金属墙壁,脚步虚浮地走向休息区。
走廊转角,消毒水气味混杂着仪器低鸣。她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银色的眼眸里。
穆沉瀮就站在三米外的走廊中央,穿着素白的研究服,银发整齐地束在脑后。
十二年的时光仿佛在她身上静止了——瓷白的皮肤,眼尾那两点朱砂泪痣,甚至连站立的姿态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唯有那双眼,曾经精密如仪器的银眸里,沉淀了些许陌生的、近似于……疲惫的柔和。
贝尔摩德僵在原地,喉咙发紧,指尖嵌入掌心。
穆沉瀮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从她微颤的手指扫到她苍白的脸色,那双眼中没有惊讶,没有重逢的波澜,只有一片了然般的平静,仿佛她们昨日才刚刚分别。
“Vermouth。”
她开口,声音比记忆里更轻,像叹息。
“你脸色不太好。”
不是质问,不是寒暄,是一句陈述,带着贝尔摩德不愿承认的、近乎关切的底色。
走廊顶灯闪烁了一下。远处传来研究员模糊的交谈声。
贝尔摩德松开攥紧的手,扬起属于无懈可击的微笑。
“真巧啊,老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可怕,带着一丝嘲弄。
“十二年不见,您还是喜欢不告而别。”
穆沉瀮没有接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像落在实验报告上的最后一行批注,沉默,专注,带着一丝贝尔摩德读不懂的、极淡的哀伤。
走廊惨白的灯光似乎又暗了一度。
穆沉瀮的目光越过贝尔摩德的肩头,望向她身后空荡的走廊,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这次不会了。”
贝尔摩德还未咀嚼透这句模糊的回话,另一个声音便插了进来——清泠泠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穿透力,却又奇异地缺乏温度。
“母亲,三号观察室的恒温系统出现0.3度偏差。”
一个穿着深蓝色实验室童装的小女孩从穆沉瀮身后的门内走出。她约莫十岁上下,一头罕见的鲨鱼灰色长发笔直地垂在身后,发梢齐整得如同用尺量过。皮肤是缺乏血色的冷白,那双眼睛是浓郁的深海蓝,此刻正平静无波地看着贝尔摩德,像是在扫描一件未知样本。
楚凌。
贝尔摩德瞳孔微缩。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知道这个“作品”,更知道穆沉瀮身边,还有另一个更不安定的存在。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一道火焰般的影子从楚凌身后灵巧地窜出。
“哇哦——看看这是谁?”
盛肆像只猫一样扒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她比楚凌稍矮一些,一头红发卷曲蓬松,在惨白的灯光下灼灼燃烧。
她歪着头,酒红色的竖瞳好奇地打量着贝尔摩德,嘴角咧开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
“大名鼎鼎的Vermouth阿姨?你闻起来……”
她鼻翼微动。
“……有点苦哦,像煮过头的咖啡。”
“盛肆。”
穆沉瀮的声音依旧平缓,却让红发女孩立刻收敛了夸张的表情,只是竖瞳里的兴味丝毫未减。
贝尔摩德的指尖彻底冰凉。
她看着穆沉瀮——这个女人依旧穿着素白的研究服,身姿纤薄如旧,银眸微垂。
可她身边站着两个活生生的“证据”,两个流淌着她血脉、也烙印着她实验痕迹的孩子。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贝尔摩德过往所有认知的无声嘲讽与颠覆。
“原来如此。”
贝尔摩德听见自己声音里的讽刺几乎要凝成冰碴。
“十二年。您不仅换了实验室,还添了……新课题。”
穆沉瀮没有否认。她只是微微侧身,对楚凌说:
“去校准偏差,记录所有参数变化。”
又看向盛肆。
“你,回三号分析室,继续昨天的神经反应图谱。”
两个女孩依言行动,楚凌转身离开,步伐精确得像用刻度丈量,盛肆则冲贝尔摩德眨了眨眼,那竖瞳在眨眼瞬间收缩成一条细线,随后才蹦跳着消失在门后。
走廊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人,以及空气中残留的、若有似无的孩童气息和消毒水味。
穆沉瀮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距离。贝尔摩德能闻到她身上极淡的冷香,混合着研究所特有的金属与化学制剂气味。
“她们是我的女儿。”
穆沉瀮平静地陈述,银色的眼眸直视着贝尔摩德,里面没有炫耀,没有解释,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坦然的疲惫。
“也是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观测样本。”
她抬起手,似乎想碰触贝尔摩德的手臂,却在半空中停顿,最终只是指尖微微蜷缩。
“你的身体数据,这十二年间我从未停止接收。”
穆沉瀮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几乎要被远处仪器的嗡鸣吞没。
“‘银色子弹’的副作用正在累积,Vermouth。它和你体内原有的嵌合序列……会产生无法预测的冲突。”
贝尔摩德猛地后退一步,背脊撞上冰冷的墙壁。
“所以呢?”
她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朝女孩们消失的方向偏了偏头。
“您又要开始新一轮的计算和操控了吗,老师?像对待她们一样?”
穆沉瀮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那总是精确维持在3.7度的唇角弧度,几不可察地垂落了零点几度。
“不。”
她说,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那是贝尔摩德从未听过的、近乎恳求的语调。
“这次,我只是想告诉你……离开宫野厚司的项目。越快越好。”
说完,她不再看贝尔摩德震惊的表情,转身走向楚凌离开的方向,白袍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
“为什么?”
贝尔摩德冲着她的背影问,声音干涩。
穆沉瀮的脚步停了停,却没有回头,她的声音飘散在空旷的走廊里,轻得如同叹息。
“母亲……不该眼睁睁看着任何一个孩子,走向既定的崩坏。”
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留下贝尔摩德独自站在惨白的灯光下,耳边回荡着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那句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低语。
远处的阴影里,一双酒红色的竖瞳悄无声息地收回视线。盛肆舔了舔尖牙,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呢喃:
“苦咖啡……要变味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