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国际机场的空气，带着一种干燥而陌生的气息。林婉清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走出航站楼，加州炙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让她微微眯起了眼。身边除了唐笑笑和两位从国内紧急聘请的、有海外项目经验的制片顾问外，还有刘耀文安排的两位保镖，以及星耀集团国际投资部的一位副总。阵容精简，却涵盖了商务、法务、制片和安全的必要支持。
这是与极光影业初步视频沟通一周后的结果。卡尔·温斯顿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和效率，邀请他们直接飞赴洛杉矶进行面对面深度会谈。显然，对方也迫切希望推动这个项目。
车子驶向比弗利山庄，沿途是截然不同的都市景观。林婉清看着窗外，心中没有多少初到异国的兴奋，更多的是审视与筹谋。她知道，接下来的几天，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
会谈地点安排在极光影业总部一间充满现代艺术气息的会议室。卡尔·温斯顿本人比照片上看起来更瘦削，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充满活力，典型的犹太裔精明制片人形象。他热情地与林婉清握手，赞美她的气质和《江南烟雨》中的表演，但寒暄过后，气氛很快转入正题。
“林小姐，我非常欣赏你的眼光和魄力，‘破晓基金’的理念令人印象深刻。”卡尔的开场白直接而有力，“《云梦谣》不仅仅是一部电影，它是一个将东方古老智慧呈现给世界的窗口。我相信，由你来诠释女主角‘云笙’，再合适不过。同时，我们也非常欢迎‘破晓’的优秀新人加入这个大家庭。”
翻译精准地传达着他的意思。林婉清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感谢温斯顿先生的认可，我和我的团队对这次合作也充满期待。我们认为，《云梦谣》的成功，关键在于如何真实、深刻、而非猎奇地呈现东方文化的内核与美学。”
她示意己方的顾问将准备好的材料分发下去，里面包含了他们对剧本初步阅读后提出的文化细节修改建议，以及由国内顶尖青年艺术家根据东方哲学意境重新绘制的部分场景概念图。这些图与她带来的几位新人资料放在一起，意图鲜明。
卡尔和他的团队饶有兴致地翻看着，不时低声交谈。
“很有想法的建议，林小姐。”卡尔抬起头，笑容依旧，但话锋微妙一转，“艺术呈现我们可以深入探讨。不过，在具体合作框架上，我们可能需要更……务实一些。基于项目庞大的全球发行和特效成本，我们希望中方合作伙伴能承担的比例，是总制作成本的百分之三十，并先行垫付其中一半，以确保前期开发与筹备的顺利进行。”
他身边的法务负责人随即递过来一份更新过的条款清单，上面的数字比之前邀请函中模糊的“部分成本”要具体得多，也更加惊人。百分之三十，意味着数千万美元的真金白银，且垫付压力巨大。
星耀的国际投资副总立刻低声用中文向林婉清分析了现金流压力和潜在风险。林婉清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沉。果然，资本的压力是第一道，也是最直接的坎。
“温斯顿先生，”林婉清开口，声音清晰平稳，“我们理解大制作需要雄厚的资金支持。但是，合作的价值不应该仅仅用资金投入来衡量。我们带来的，是东方文化的正宗解读、是中国市场的准入钥匙、以及未来持续的人才供给。这本身就是一种资本，而且是难以复制的稀缺资本。”
她顿了顿，迎上卡尔审视的目光：“我们认为，更合理的合作模式，应该是基于风险共担、收益共享的原则。我们可以投入一定比例的资金，但更希望以文化内容提供、本土化制作和未来大中华区收益分成等方式，来体现我们的价值，并降低前期的现金压力。毕竟，我们都希望《云梦谣》是一部能打动人心、而非被预算压垮的作品。”
翻译将这段话准确译出，卡尔团队中几人的表情有了细微变化。林婉清的话既表明了合作意愿，又巧妙地守住了底线，并将话题引向了更深层次的利益绑定。
第一天的会谈，就在这种围绕资金与权益的拉锯中结束。双方都没有轻易让步，但也没有关闭对话的大门。晚上回到酒店，林婉清和团队复盘到深夜，针对对方可能提出的各种方案准备对策。
然而，文化壁垒的挑战，在第二天以一种更隐晦、更让人不适的方式显现出来。
讨论到女主角“云笙”的人物塑造时，卡尔团队的编剧，一位名叫艾瑞克的年轻白人男性，提出了他的想法：“云笙在发现自己是‘天机’承载者后，应该表现出更多的……反抗和叛逆，对所谓的‘天道’和‘责任’嗤之以鼻，最终选择彻底的自由和个人欲望的满足。这样更符合全球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对‘英雄’的期待。”
林婉清耐心听完翻译，心中那股不适感越来越强。她礼貌但坚定地反驳：“艾瑞克，我理解你的出发点。但‘云笙’的挣扎，或许不应该仅仅是东方版的‘个人对抗体制’。在东方哲学，尤其是道家思想里，‘天道’并非一个压迫性的外在权威，而更接近于万物运行的规律与和谐。她的痛苦和成长，可能更多在于如何理解、融入甚至引导这种规律，达到‘天人合一’的更高境界，而非简单的‘打破’。这其中的含蓄、内省与寻求平衡，或许才是东方角色独特的魅力所在。”
艾瑞克耸了耸肩，表情带着一种不以为然的笑意：“林小姐，你说的很有趣，但有点太哲学了。电影需要的是直观的冲突和明确的选择。观众可能无法理解那么微妙的‘合一’。”
随后，在讨论一个涉及中国古代祭祀仪式的场景时，对方的艺术指导拿出了一套设计方案，华丽夸张，充满了西方魔幻片的元素，羽毛、宝石、繁复的纹身，却与中国古代祭祀庄重、简洁、注重仪轨和象征意义的传统相去甚远。
“这样视觉效果会更震撼。”艺术指导自信地说。
林婉清看着那些设计图，感到一阵文化上的隔阂与无力。她带来的顾问试图从历史考据的角度解释，但对方团队似乎更倾向于他们认为“更商业化”、“更国际范”的呈现。
几次类似的“碰撞”下来，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对方的团队依然保持着专业和礼貌，但那种根深蒂固的、基于自身文化优越感和市场经验的“我知道什么更好”的态度，却隐约弥漫在空气中。
午休时，唐笑笑在餐厅角落忍不住小声抱怨：“他们根本不在意什么是真正的‘东方’，只想要一个披着东方外衣的、符合他们想象和票房预期的产品。”
林婉清用叉子慢慢搅动着沙拉，没有说话。她明白，这不是恶意，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思维和产业逻辑的碰撞。好莱坞经过百年打磨，形成了一套成熟的、面向全球市场的叙事和视觉语言体系，他们习惯于用这套体系去“包装”一切异文化，使其变得“易于消化”。
但这恰恰是她不能让步的地方。如果《云梦谣》最终变成了又一个“西方内核东方皮”的怪物，那这次合作就失去了最重要的意义，也无法真正实现她所期待的文化输出。
下午的会谈，她调整了策略。不再仅仅是口头反驳或提出建议，而是让唐笑笑播放了一段精心准备的视频。视频里，是“破晓基金”海选中那些年轻演员的眼睛，是他们未经雕琢却充满生命力的表演片段；是国内顶尖舞者演绎的古典水袖舞，衣袂翩跹间蕴含着无限诗意；是故宫博物院研究员讲解一件青铜器纹饰背后的宇宙观；甚至还有一段刘耀文通过关系协调来的、某位隐居于江南的国学大师，用简单英语阐述“和而不同”哲理的录像。
视频不长，但信息量巨大，直观而富有感染力。
播放结束后，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
林婉清站起身，目光扫过卡尔和他的团队，语气平和却充满力量：“温斯顿先生，各位，这就是我们带来的，除了资金之外的东西。它们是活的，有温度的，是几千年来沉淀下的独特美感与思维方式。我们认为，《云梦谣》如果能够尊重并融合这些真正独特的东西，而不是用熟悉的模子去套，它才有可能真正脱颖而出，成为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而不仅仅是又一部合格的好莱坞大片。这其中的商业价值和文化价值，我相信各位能够判断。”
她没有咄咄逼人，只是展示了己方的“筹码”——不可替代的文化深度和人力资源。
卡尔·温斯顿看着屏幕定格的画面，那双老练的眼睛里光芒闪动。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里少了些程式化，多了些真正的兴趣。
“林小姐，”他缓缓说道，“你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或许……我们之前的思路确实有些狭隘了。我想，我们需要重新评估一下合作的方式，不仅仅是钱，还有……灵魂。”
他看向自己的编剧和艺术指导：“艾瑞克，大卫，我想我们需要和林小姐的团队进行更深入的、关于故事内核和视觉语言的专项会议。暂时忘掉那些套路，试着去理解一下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法’。”
第一回合的文化交锋，林婉清凭借充分的准备和坚定的立场，成功地让对方将注意力从单纯的资金谈判，部分转移到了更本质的内容共创上。虽然前路依然漫长，但至少，她为真正的东方美学，争取到了一个上桌讨论的席位。
太平洋彼岸的谈判，终于触及了深水区。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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