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霉斑

梅雨季的空气潮湿而闷热，腌菜缸表面悄然生出了一层绒毛般的霉菌。林秀梅揭开油纸封时，青霉正沿着坛口的裂缝悄然攀爬，绿茸茸的菌丝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痕迹，像极了当年被婆婆剪碎的那件的确良衬衫。那件淡青色的衬衫，是她用三个月的腌菜钱精心挑选的，如今却在鼠窝里发霉，被遗忘在时光的角落。

“妈！裤头又破了！”大儿子的声音打破了厨房的宁静，他甩过来一条打湿的校裤。裤裆处的裂口歪歪扭扭，露出里面灰白的棉絮。林秀梅伸手去摸缝纫机踏板下的铁盒，却发现顶针已经锈死在无名指上。那根手指，曾戴着职高同学送的镀银戒指，在缝纫机针头下闪了整整三个月的光。如今，戒指早已不在，只剩下岁月的痕迹。

补丁用的是腌菜坛封口的油纸。针尖穿透纸面时，阁楼传来木箱爆裂的脆响。婆婆说，昨夜黄大仙把碎布箱当成了窝，那些印着缠枝莲的绸缎，如今正裹着粉红色的肉团，新生小鼠的眼睑还没睁开，懵懂无知地在这个世界中探索。

张建国的酒瓶砸中腌萝卜缸时，小女儿突然咯咯笑起来。孩子正用裁衣剪戳弄泡发的黑木耳，紫红色的汁液在墙根流淌，竟像是月经初潮的形状。林秀梅伸手抢夺剪刀，却发现刃口崩缺处嵌着一颗青金石——正是从腌菜坛裂缝抠下来的那颗。这颗石头，仿佛是岁月的馈赠，见证了生活的酸甜苦辣。

暴雨突至，雨点如密集的鼓点敲打着屋顶。接漏水的陶罐奏起此起彼伏的哀鸣，林秀梅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正在每个罐口穿梭。十六岁的她在腌雪里蕻的罐子里踩着缝纫机，青春的汗水与努力交织；十九岁的她在泡椒罐里哺乳，母爱的温暖与疲惫并存；二十五岁的她在酸豆角罐里挨耳光，生活的无奈与挣扎在那一刻定格。

灶台上的霉斑在潮气中膨胀，渐渐显出人脸的轮廓。林秀梅用锅铲去刮，刮下一层青灰色的皮，像极了流产那日从体内剥离的胎膜。婆婆说这是灶王爷显灵，往霉斑上泼了半碗雄黄酒。然而，醉醺醺的菌丝却顺着墙缝爬满了全家福照片，仿佛在诉说着被遗忘的故事。

深夜清点腌菜坛时，林秀梅发现第十三个坛子的裂痕组成了一个汉字。盐晶在“女”字的横折勾上闪着磷光，这让她突然想起妹妹出嫁那天，喜轿帘子上绣的“妇”字也缺了最后一笔。那个字，仿佛预示着某种未完成的命运，悬挂在岁月的长河中。

老鼠开始偷吃腌姜片。追打时，林秀梅不小心撞翻了装针线的竹篓，五彩丝线在积水里晕染开来，如同一幅抽象的画卷。她跪地拾捡时，在墙角发现半张泛黄的纸——那是被老鼠啃剩的服装设计图。铅笔勾勒的连衣裙腰线处，还留着当年泪渍晕开的郁金香。那朵花，仿佛是她未曾实现的梦想，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小女儿在雷声中惊醒，哭声划破了夜的寂静。林秀梅安抚她时，摸到孩子后颈有块凸起的疤痕，位置和形状竟与腌菜坛的裂痕完全一致。她突然疯狂地撕开女儿衣领，发现那些闪电状的纹路正从锁骨向心口蔓延，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这一切。

雨停时，十八个坛子同时渗出酸水，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林秀梅赤脚站在黏腻的地面上，看见每道裂缝里都嵌着青金石颗粒。在月光的映照下，它们连成了一颗模糊的北斗七星，和职高教室窗外那串褪色的剪纸星星一模一样。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青春，那些曾经的梦想与希望，都被岁月封存在了这些坛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