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凛冽,屋子里弥漫着腌萝卜的咸香,萝卜表面结出一层薄薄的冰晶,像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林秀梅小心翼翼地把那口开裂的坛子挪到灶边取暖。她发现,盐霜正在裂缝边缘悄然生长,那些细小的晶体在暮色中闪烁着磷火似的蓝光,仿佛是二十年前职高报名表上未干的蓝墨水,岁月的痕迹在这一刻悄然交织。她轻轻抚摸着坛子,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感慨。
突然,小女儿的尖锐啼哭划破了宁静。林秀梅转身时,手肘不小心撞翻了盐罐,粗粝的盐粒撒在去年除夕打碎的瓷观音脸上。当时婆婆说碎片能镇宅,此刻盐粒顺着观音断裂的手指缓缓滑落,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作死的赔钱货!”张建国怒气冲冲地踹开堂屋的破棉帘,军大衣口袋里飘出半张粉色的纸。林秀梅蹲下身收拾盐粒,瞥见纸片上印着“双人座”和“19:20”,放映厅名称被油渍晕染成一团,像是滴在嫁衣上的鸭血,刺眼又凄凉。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四溅。林秀梅的思绪飘回今早在菜场见到的那个女孩。那孩子围着油污的围裙削芋头,左手虎口处有个月牙形伤疤,和她当年被缝纫机针扎穿的位置分毫不差。冻疮裂开的瞬间,女孩的血滴在芋头皮上,开出一朵细小的腊梅花,如同命运的隐喻。
收拾盐粒时,盐罐缺口划破了林秀梅的掌心。她下意识地将带血的盐粒抹在腌萝卜上,却听见阁楼传来布料撕裂的脆响。大儿子正在拆她装碎布的包袱,那些印着缠枝纹的绸缎曾是他最钟爱的“海盗旗”。她的心中涌起一丝无奈,却又无从发泄。
“要死了!”婆婆的拐杖重重杵在门槛上,缺了门牙的咒骂裹着寒风灌进来,吹散了军大衣口袋里的电影票根。林秀梅看着那片粉色消失在腌酸菜的瓦缸里,气泡从票根边缘升起,像极了结婚那夜合卺酒里的气泡,带着一丝甜蜜又苦涩的回忆。
子夜时分,林秀梅巡缸时发现那道裂缝在盐蚀下扩张成蛛网状。指尖抚过凹凸不平的裂痕,竟摸到几个凸起的圆点——那是当年烧窑时嵌进去的鹅卵石,此刻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让她想起流产那天接生婆耳垂上摇晃的假珍珠,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后颈突然袭来一阵寒意,她抬头一看,晾在屋檐下的咸鱼不知何时少了两条。婆婆说是黄大仙来收年供,林秀梅望着空荡荡的铁钩,恍惚间看见十八岁的自己站在那里,蓝布鞋底沾着去县城考试时踩的泥,辫梢系着用缝纫线绑的蝴蝶结,青春的影子在寒风中摇曳。
腌冬瓜的陶瓮突然发出龟裂的哀鸣,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委屈。林秀梅冲过去时,浑浊的盐水正顺着裂缝往外渗,在泥地上汇成扭曲的溪流。月光下蜿蜒的水痕泛着诡异的银光,像极了母亲临终前从嘴角溢出的药汁,冰冷又绝望。
阁楼的老鼠又在啃她的碎布箱。林秀梅摸黑爬上木梯,听见梁上传来幼鼠微弱的吱吱声。装丝线的铁盒已经生锈,当年藏在这里的裁衣剪倒是越发锋利,刀刃上映出的眼睛比她记忆中的清澈许多,仿佛能照见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林秀梅抱着出现裂纹的第七个坛子发呆。盐霜在裂缝处开出晶簇,恍惚间变成了职高教室窗外的冰凌花。公鸡打鸣时,小女儿把尿溺在腌辣椒罐里,冒出的热气在陶罐表面又刻下一道新痕,生活的酸甜苦辣在这一刻交织,化作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