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酸水

林秀梅的指甲缝里永远嵌着盐粒。

凌晨四点的寒气像条湿冷的舌头舔过后颈时，她正把第十八个腌菜坛子搬上三轮车。粗陶表面沁着冰凉的露水，坛口封着的油纸在风里扑簌簌响，像群被剪了翅膀的蛾子。

"啪嗒"，丈夫的皮带扣撞在门框上。她不用回头就知道张建国在摸裤兜里的烟，卷烟纸的窸窣声里混着婴儿的啼哭——小女儿又在啃掉漆的木床栏了。

"今早要送三十坛。"张建国吐出的烟圈在腌菜缸上方盘旋，"王老板说酸豆角不够脆。"他的皮鞋跟碾过门槛的青苔，碾碎了几粒昨夜晾在院里的花椒。

林秀梅的指节陷进粗麻绳里。去年冬天这双手还能在缝纫机上勾出蝴蝶戏水的花样，如今却爬满冻疮，虎口处结着厚厚的盐痂。三轮车把手上用红漆写着"张记酱菜"，漆皮剥落的地方露出底下歪歪扭扭的"林"字，那是她陪嫁的旧车。

阁楼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大儿子又在翻她装碎布头的木箱，那些印着并蒂莲的绸缎早被虫子蛀成蛛网，却总被十二岁的男孩当成海盗的藏宝图。

"赔钱货！"张建国的咒骂混着烟头砸在青砖地上。林秀梅数着腌菜坛子，第三排左起第二个老坛的釉面剥落了一块，盐水泡出的裂痕像道闪电劈在青灰色的陶壁上。这个月已经有四个坛子出现这样的裂纹，盐水会从缝隙渗进去，豆角会发黑变软。

她伸手去挪那个危危欲坠的坛子时，指尖触到某种黏腻的冰凉。晨光里浮动的盐尘落在裂痕上，恍惚间变成了二十年前那张被撕碎的录取通知书——县职高的服装设计培训班，学费四百二十块，母亲用擀面杖敲着灶台说不如多腌两缸雪里蕻。

三轮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林秀梅抬头望见晾衣绳上飘动的碎花围裙，褪色的蓝底白花在风里一鼓一鼓，像极了当年揣在怀里的蓝印花布书包。

盐霜在坛口凝成锯齿状的环。林秀梅用指甲抠下一块放进嘴里，咸苦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她听见晾衣绳"嘣"地断了。碎花围裙坠进腌萝卜的陶缸，蓝白花纹在深褐盐水中浮沉，像溺亡的蝴蝶。

阁楼的木梯发出吱呀呻吟。大儿子举着半截褪色的绸缎冲下来，红底金线的并蒂莲浸着经年的泪渍——那是她出嫁时盖缝纫机的防尘布。"妈！这个能换两包摔炮！"男孩的虎牙在晨光里白得刺眼。

张建国的巴掌比声音来得更快。林秀梅看着那片绸缎飘进腌酸菜的瓦缸，气泡从织物纤维里挣扎着钻出水面。十七岁那个梅雨季，她就是用这样的红绸给妹妹缝嫁衣，剪刀尖挑断线头时，血珠从食指冒出来，在绸面上开出小小的腊梅花。

"愣着等阎王收魂啊？"丈夫的胶靴碾过她露出棉絮的布鞋。三轮车把手上残存的"林"字被汗渍晕开，变成个歪歪扭扭的"囚"。

菜场西头的摊位上，王老板正用铁钩翻搅着辣白菜。林秀梅卸货时瞥见玻璃罐里泡着的红辣椒，艳得像新媳妇盖头上的流苏。有根辣椒裂开了肚皮，白生生的籽粒漂在盐水里，让她想起产床上看到的，自己支离破碎的子宫。

"第七坛漏了。"王老板的钩子尖戳进陶罐裂缝，她虎口的盐痂突然崩裂，血珠滴在坛身那道闪电纹路上。二十年前的暴雨夜，母亲就是用这样的陶罐接屋顶漏雨，她缩在缝纫机下踩踏板，线轴空转的嗡嗡声盖过了父亲说"女娃读什么书"。

回家的路上，三轮车链条卡住了十七次。每次蹲下修理时，林秀梅都能在车轴反光里看见十二岁的自己——背着蓝印花布书包，脚踝被芦苇茬划出血口子，怀里的录取通知书被汗浸得发软。那个夏天的蝉鸣至今仍粘在后槽牙上，每次嚼腌黄瓜都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灶台上堆着昨夜没洗的粗瓷碗，剩粥表面结了张蛛网般的盐膜。小女儿正抓着发霉的馒头往墙上拍，霉斑在石灰墙上拓出混沌的星图。林秀梅舀起半瓢酸浆水，忽然发现水缸倒影里自己的左耳在渗血——不知何时被坛子碎片划破了，血珠顺着银耳钉往下淌，那还是用第一个月缝纫工钱打的。

暮色爬上腌菜缸时，她终于找到那坛裂缝最深的。指尖抚过陶器伤口，竟摸到细小凸起。就着月光辨认，裂痕深处嵌着半粒青金石——当年烧窑时混进的矿砂，此刻在盐蚀作用下泛着幽蓝的光，像她锁在嫁妆箱底的裁缝剪，刀尖上也镶着这样的星星。

阁楼突然传来老鼠啃噬木箱的响动。林秀梅攥着那粒矿石站起来，头顶晾着的咸鱼在风里摇晃，鱼眼珠反射出诡异的银光。二十个腌菜坛子在院墙下沉默伫立，月光把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群戴着镣铐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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