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病房温暖的寂静中无声流淌。窗外,偶尔有一小团厚重的雪块从树枝上滑落,砸在下方积雪上,发出轻微沉闷的“噗”声,随即又被无边无际的细密落雪声温柔覆盖,像投入深湖的石子,涟漪荡开后又复归平静。
刘耀文保持着蜷缩在椅子里的姿势,过了许久,僵硬紧绷的肌肉才慢慢适应了这种长时间的安静守望。他抬起头,脸上被手掌挤压出的红痕尚未完全褪去,眼睛也有些微红肿,但眼神已不再是刚才那种惊弓之鸟般的仓皇,反而沉淀下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他不再试图藏起自己外泄的情绪,目光像细密的网,轻柔地覆在你沉睡的容颜上,描摹着你舒展的眉宇、轻合的羽睫、以及那点若隐若现的笑意弧度——不知是他臆想出来的,还是真的存在。他看得那么仔细,仿佛要将这副画面刻进脑海里,好填补先前漫长等待和被你拒之门外的空洞。
他的视线落在了旁边床头柜上的保温杯上。那是丁程鑫临走前给你续好的温水,盖子虚掩着,杯口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袅袅的热气,在昏黄灯光下几乎难以察觉。刘耀文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又扫视了一下柜面——纸巾、手机、一支体温计都整齐地放在固定的位置,被丁程鑫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忽然站起身,这次动作轻缓了很多,似乎已经掌握了在深夜病房行动的无声法则。他走到小桌旁,打开了他带来的那个印着小猪佩奇、格格不入的零食袋。他的动作很小心,没有去翻动袋子里的膨化食品包装,而是从里面精准地抽出了几样东西:一小包独立包装的酒精湿巾,一盒创可贴——居然还带着简笔画猫猫头的印花,一小支便携装的护手霜,和一个崭新的、扁扁小小的折叠硅胶暖手宝。
他把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轻轻放在床头柜靠外一点的空位上,紧挨着丁程鑫放下的保温杯。放好这些,他又拿起保温杯,探指轻轻试了试杯壁的温度——还是温的。他似乎略微安心了些,又把保温杯往你手边不易被碰撞的位置推了推,确认它处于最佳“待命”状态。
做完这一切,他的视线再次回到你身上,这一次,落在了你露在被子外面、搭着被子边缘的那只手上。
刘耀文的呼吸下意识地放得更轻了。他在椅子旁蹲了下来,上半身微微前倾,将自己的高度放得很低,几乎与你睡着的面容平行。他的影子投在床边,将光线切割开,又小心地不让阴影直接覆盖住你。
他屏息着,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你的指尖和手腕处。那里能看到一点隐约的医用胶带痕迹,大概是为了固定输液针头留下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像是在做一场极需要耐心的观察,又像是在积攒着某种巨大的勇气。终于,他缓缓地、极其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不是朝向你的手,而是伸向你脚边的被子。
那里,因为刚才被子里翻身的轻微动作,被子与支架之间产生了一点点缝隙,能看到你套着柔软病号裤的腿和固定支架的冰冷边缘。夜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理论上并不会冷,但这道缝隙在他眼中,却像一道不完美的裂痕,会让冷空气钻进去侵扰你正在愈合的伤口。
他的指尖颤抖着,轻轻勾住了那处被子褶皱的边缘。他的动作轻得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触碰”感,更像是在用目光牵引着布料本身。他一点一点地、如同精密微雕般,将那一点点缝隙缓缓抻平、压实,直到冰冷的金属支架完全被柔软的棉被妥帖地覆盖、包裹住,严丝合缝。
这个小小的“工程”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意志。当确认那点缝隙消失后,他才如释重负般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感觉衣服后背都微微被汗浸湿了一小片。他重新直起身,没有立刻坐回椅子,而是就势靠着椅子的支撑蹲在那里,把自己蜷成更低矮的一团,目光再次落在你脸上。
他看得那么近,那么近。近到能数清你每一根长长的睫毛。近到能感受到你平稳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拂过他的脸颊。近到他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鼓点,几乎盖过了暖气机和窗外的落雪声。这一刻的专注,将他与世界隔绝了,只剩下你沉睡的面容占据了他全部视野。
那点被你捕捉到的气息变化——他压抑的哽咽、掌心的湿润、以及调整被子时指尖那难以抑制的颤抖所带起的细微空气波动——像投入深水的石子,激荡着你意识边缘的湖面。
你没有醒,意识如同漂浮在暖流包裹的深潭。但感知并未完全关闭。在一片蒙昧的舒适中,你能“感觉”到他存在的气场。不是靠听觉或视觉,而是一种更原始的、空间里多了一个人的微妙“密度感”。你能“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低伏的姿态投射过来的阴影轮廓;能“感觉”到他对被子的调整,那细微的布料摩擦的节奏和力度都被模糊地放大,传递着一种笨拙却固执的温度;更能“感觉”到他此刻几乎凝固在床边的、灼灼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像羽毛一样扫过你的脸颊,带着一种无声的焦灼和……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渴望。
他的脸一点一点地俯低,屏息凝神,动作缓慢得像是电影被拖曳到了最低的帧速。每一次毫米级的靠近,都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勇气,又点燃了更深的渴望。温热的、带着他紧张呼吸的气息,终于轻柔地拂过你眼睑下方细腻的皮肤。他看到了那上面几根清晰可见的柔软绒毛,在微弱的光线下几乎透明。
距离近得已经能感受到你皮肤散发出的暖意和宁静安眠的气息。他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你的脸颊。那股强烈的、混合着干净被褥和某种属于你独特气息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带着毁灭性的甜蜜诱惑。
就是现在。
所有的顾虑、恐惧、自责、那条他为自己划下的、不准僭越的鸿沟,在这一刻被汹涌的爱意和孤注一掷的冲动决堤般冲垮。他的目光锁定在你微启的唇线上方一点点,那片被暖光亲吻着的皮肤。
嘴唇,带着微微的凉意,和压抑不住的轻颤,以羽毛坠落的力道,极其轻柔、极其短暂地贴上了你的额头。
没有实感。
更像是一团滚烫的叹息与冰凉的唇瓣共同凝成的、无形的、小心翼翼的触碰。时间在那一刹那彻底凝固。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唇下是温热的、细腻的皮肤,以及一种令人眩晕到窒息的满足和随之而来的、山崩海啸般的滔天罪恶感。那感觉尖锐无比,瞬间刺穿了他短暂得几乎不存在的迷醉。
这个意料之外的吻,让睡梦中的你,无意识地微微拧了一下眉心。非常非常细微的动作,像是被光线晃了一下眼睛的自然反应,转瞬即逝,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但这对蹲守在旁、神经早已绷成一根细弦的刘耀文来说,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他猛地弹开身体,如同受惊的幼鹿,瞬间向后躲闪了一尺的距离,蹲姿变成了狼狈的半跪。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慌再一次如冷水般将他从头浇透。
他是不是又吵到她了?那个小小的皱眉,是不是因为他的靠近让她在睡梦中也感到了不适?他是不是又一次逾越了那条隐形的界限?无数自责的念头瞬间席卷了他。
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眼睛死死盯着你脸上任何一丝可能的变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害怕看到你睁开眼睛,用那种清醒而冷漠的、看“麻烦”的眼光看着他。
这一次的停顿,比刚才更长,长到窗外的雪似乎都要堆积得更深一层。他就这样维持着半跪的姿态,一动不动,像一尊落满霜雪的雕塑。
终于,在你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中,在他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注视下,那个细微的眉结早已抚平,你睡颜依旧安宁如初,仿佛那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梦呓。
刘耀文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包裹了他,比刚才的恐慌更加沉重。他看着你安然的睡颜,眼神复杂得无法言喻。那份小心翼翼守护来的脆弱平衡,比窗棂上最薄的一片新雪还要不堪一碰。
他不敢再蹲着了。他极其缓慢地扶着椅子边缘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蹲压而有些发麻,带起细微的酸涩感。他无声地活动了一下脚踝,目光却始终未离开你半分。最终,他没有再试图靠前,也没有坐回椅子上,而是选择后退了一步,直接靠坐在冰冷光洁的墙根下。
水泥墙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让他有些发烫的脸颊和躁动的心绪得到了片刻冰凉的慰藉。他曲起一条腿,抱着膝盖,把自己缩进墙角那片由椅背和墙壁形成的更深邃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明亮而执着地穿透黑暗,牢牢锁定在病床上那个呼吸绵长的身影上。像一个隐藏在暗夜里的影子骑士,笨拙地、执拗地守卫着他唯一的珍宝。
病房重归彻底的寂静。只有暖气微弱的嗡鸣、他压抑到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和你均匀的吐纳交织在一起。窗外,雪还在下,似乎想要用这无边的纯白,将这一夜漫长的守候、少年的忐忑与心意,连同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情绪,都温柔地、永恒地封存。暖黄的灯光笼罩着你沉睡的轮廓,他缩在阴影里的身躯线条绷紧,却带着一种沉默的坚持,仿佛预备就这样,在无声的煎熬和深切的守望中,迎来黎明时分窗外渐渐明亮的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