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

救护车的后门猛地弹开，刺眼的白光像刀片般劈过来。我踉跄着追在担架后面，看着周砚苍白的脸在蓝布单上一颠一颠的，他的睫毛在急救灯下几乎透明。

"酮症酸中毒！血糖仪爆表了！"护士的喊声在走廊里炸开。医护人员推着担架狂奔，周砚的一只手臂垂下来，青紫色的静脉在手背上凸起得像扭曲的河流。我伸手想托住它，却被橡胶手套挡开。

"家属外面等！"

抢救室的门在我面前重重合上，缝隙里最后闪过的是周砚被撕开的衣领，锁骨凹陷处积着一汪汗水，随着担架的移动微微晃动。我扒在门上的手指突然感到粘腻，低头看到指缝里沾着淡黄色的液体——是周砚输液时漏出的药液，混合着他皮肤分泌的糖分，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泽。

走廊的长椅冰凉彻骨。我数着墙上的时钟，秒针每次跳动都像扎在太阳穴上的针。抢救室里传来金属器械碰撞的声响，偶尔夹杂着心电监护仪尖锐的警报。有个实习生跑出来时门开了条缝，我瞥见周砚被扒光的上半身——肋骨根根分明地排列着，腹部凹陷成碗状，皮肤上贴着五六个电极片，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起伏。

"38.7℃，血压70/40！"里面有人喊。

我的指甲陷进掌心。三年前周砚还能在泳池里一口气游个来回，现在他的身体像被蛀空的树，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内分泌科的林医生白大褂下摆翻飞，眼镜片上沾着雨滴。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边戴手套边问我。

"早上七点，他、他呼吸像破风箱..."我的声音碎在喉咙里。林医生已经推门而入，留给我一句模糊的"静脉通道建立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打开时涌出一股混杂着酒精和体液的气味。护士端着托盘匆匆走过，不锈钢盘里躺着七八支空了的安瓿瓶，针头上沾着暗红色的血丝。

"初步控制住了。"林医生的口罩垂在一侧耳边，露出下巴上结块的汗渍，"但情况比想象的复杂。"

他领我走进隔壁谈话室，灯光下我才发现他的领口全湿透了。X光片插在灯箱上，周砚的肺部像蒙着一层毛玻璃。

"血糖高达36，血酮体强阳性。"林医生的圆珠笔在化验单上戳出几个小坑，"关键是他的并发症..."笔尖突然停在肾功能指标上，"肌酐287，估算肾小球滤过率只有39。"

这些数字像钉子般钉进我头骨。窗外突然下起暴雨，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音让我想起今早周砚牙齿打颤的声响。

"糖尿病肾病三期，还有周围神经病变。"林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他最近是不是经常手脚麻木？夜尿增多？"

我眼前闪过周砚半夜蹑手蹑脚起床的背影，浴室灯总是一亮就是半小时。有次我发现他趴在马桶上睡着了。

护士进来递了张新化验单。林医生的眉头绞得更紧："血钾6.2，随时可能心脏骤停。"他突然提高音量，"准备血液透析！"

我跟着冲回抢救室，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膝盖猛地发软。周砚被扒得只剩一条内裤，大腿内侧的皮肤布满紫红色瘀斑，像被揉烂的桑葚。两个护士正往他颈侧插入粗得吓人的导管，暗红色的血顺着透明管子涌出来，流过透析机时发出汩汩的水声。

"让开！"有人撞开我推来除颤仪。监护仪上的心电图变成疯狂的锯齿，警报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室颤！200焦准备！"

我被人拽到角落，看着电极板压在周砚瘦骨嶙峋的胸口。他的身体像上岸的鱼一样弹起，又重重落回床上。空气里突然弥漫开焦糊味，我看见他左胸留下两个圆形的灼痕。

"恢复窦性！"

医护人员重新围上去，我这才注意到周砚的小腿——肌肉萎缩得像两根枯枝，脚趾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紫色，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我给他涂的淡蓝色甲油。那是他三十岁生日时我开玩笑说"要打扮得漂亮些"，现在那些颜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如此荒谬。

透析机运转的声音像某种怪物的呼吸。林医生忙完之后把我拉到走廊，白大褂袖口沾着棕色的碘伏痕迹。

"他最近有没有说过视力模糊？"

我猛地想起上周三，周砚炒菜时把盐罐打翻在灶台上。当时他笑着说"眼睛花了一下"，而我正忙着擦地板上的水渍。

"眼底出血。"林医生在病历上画了个夸张的感叹号，"糖尿病视网膜病变二期。"

暴雨变成了冰雹，砸在窗台上像撒了满地的碎玻璃。我突然记起确诊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周砚举着化验单从医院跑出来，头发上粘着亮晶晶的冰粒。他把我裹进大衣里说："以后咱们家不吃糖了，改吃你的甜言蜜语。"

透析进行了四个小时。当周砚被推进ICU时，天已经黑了。玻璃窗外，他的身体连接着七条不同的管子，胸口贴着五颜六色的电极片。护士正在调整呼吸机参数，每按一次按钮，周砚的胸膛就机械地隆起一次，像被操纵的人偶。

主治医生给我看CT片子，周砚的胰腺像块干瘪的海绵。"长期高血糖导致全身微血管病变。"他指着那些模糊的阴影，"肾脏、眼睛、神经...都是不可逆的损伤。"

我趴在玻璃上呵出一片白雾。二十岁的周砚在篮球场上跃起扣篮的画面突然浮现，他背上的汗珠在阳光下像融化的琥珀。而现在那些曾经充满力量的肌肉，正在被甜美的毒素一点点吞噬。

半夜两点，护士允许我穿隔离服进去探视。周砚的手腕细得我能圈住还有余裕，皮肤下埋着的留置针周围泛着淤青。我小心地避开那些管线，把脸贴在他掌心——那里有长期测血糖留下的数十个针眼，摸起来像砂纸一样粗糙。

呼吸机有规律地发出"嘶——啪"的声响。在机械换气的间隙，我听见周砚喉咙里极轻的呜咽，像是被疼痛惊醒又无力挣脱。他的睫毛突然颤动起来，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仿佛正在做某个醒不来的噩梦。

窗外的玉兰树在狂风中摇晃，早开的花瓣被雨打落在地上。我想起今早粘在周砚唇上的那片花瓣，现在大概已经枯萎在急救室的某个角落。监护仪上的数字跳动着，24小时尿微量白蛋白数值赫然显示着526mg——是正常值的三十倍还多。

"会好的。"我对着他插满管子的手喃喃自语，声音被口罩闷得模糊不清。透析液在机器里循环，带着血色的液体流过透明管道，像一条缓慢移动的蛇。周砚的脚趾突然抽搐了一下，青紫色的指甲在灯光下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

护士来换药时，我注意到他右腹股沟处新出现的溃疡，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白色。"糖尿病足前期表现。"她麻利地涂上药膏，"以后每天都要清创。"

我数着吊瓶里滴落的液体，每一滴都像是时间的叹息。当晨曦的第一缕光穿过百叶窗时，周砚的睫毛突然被泪水浸湿了。那滴泪顺着太阳穴滑进鬓角，在雪白的枕套上留下淡黄色的痕迹——他的眼泪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