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清晨，ICU的窗帘被护士拉开时，一束阳光正好落在周砚的眼皮上。他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我立刻扑到床边，膝盖撞在金属护栏上发出闷响。

"......黎黎？"

他的声音被呼吸面罩滤得模糊不清，却让我瞬间红了眼眶。三天来第一次，他认出了我。我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避开手背上的留置针，感受他指尖轻微的蜷缩。

"我在。"我把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疼不疼？"

周砚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目光扫过周围密密麻麻的仪器，最后落回我脸上。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我俯身才听清他说的是："你......黑眼圈......好重......"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在关心我的睡眠。我的眼泪砸在呼吸面罩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护士过来调整输液速度时，周砚突然皱起眉头，脖颈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神经痛又发作了？"护士熟练地按下镇痛泵按钮。

周砚却摇摇头，用眼神示意我靠近。我闻到他呼吸里残留的酮症酸中毒特有的烂苹果味，混着医院消毒水的气息。"别......哭。"他气若游丝，"我......梦见......给你......摘桃子......"

这句话让我想起七年前在大学校园里，他翻墙去偷摘实验田的桃子，被保安追得满校园跑。那天他头发里夹着桃树叶，把唯一完好的桃子在我裙摆上擦了擦，笑着说"尝尝甜不甜"。

"等你好了，我们去摘一筐。"我用棉签蘸水润湿他开裂的嘴唇，"但你现在得听话，把营养液喝完。"

周砚乖顺地点头，却在吞咽第一口时就呛住了。淡黄色的液体从他嘴角溢出，顺着脖颈流进病号服领口。我手忙脚乱地擦拭，摸到他突出的锁骨上有一处压疮，周围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灰白色。

"对......不起......"他喘着气说，眼眶发红。

"傻子。"我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道什么歉。"

下午转去普通病房时，周砚坚持要自己挪到轮椅上。他咬着牙撑起身子，手臂抖得像风中的芦苇，最后还是护士看不下去扶了一把。他的病号服后背湿了一大片，露出脊椎骨清晰的轮廓。

普通病房的窗户能看到楼下的樱花树。周砚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眯着眼看向窗外："粉色......的？"

"嗯，上周刚开的。"我把他的眼镜递过去，"林医生说你的眼底出血吸收了部分，但还是要注意。"

他戴上眼镜时，我发现镜腿松了许多——他的太阳穴已经瘦得撑不住原来的弧度了。镜片后的眼睛依然明亮，只是右眼有一小块血斑，像雪地上的落梅。

"真好看。"他望着樱花说，却一直握着我的手。

夜幕降临时，周砚的神经痛又发作了。他蜷缩在被子下发抖，脚趾痉挛着勾成弓形。我按铃叫来护士，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等......五分钟......"他额头上沁出冷汗，"止痛药......会让我......睡过去......"

"睡过去不好吗？"我擦掉他眼角的生理性泪水。

"想......多看看......你......"

这句话击溃了我所有的坚强。我低头吻他汗湿的眉心，尝到苦涩的咸味。护士来注射了加巴喷丁，周砚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但手指仍固执地勾着我的衣角。

半夜我被轻微的响动惊醒。周砚正借着床头灯的光，在小本子上记录什么。发现我醒了，他慌忙合上本子，却碰翻了水杯。

"在写什么？"我扶起水杯，顺手擦掉溅在输液管上的水珠。

周砚的耳尖泛起淡红色。他翻开本子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记着："3月18日，黎黎给我擦身时哼了《甜蜜蜜》"、"3月19日凌晨，黎黎趴在床边睡着手还握着我的脚踝（怕我水肿）"......

"怕......以后......忘了......"他轻声说。

我胸口发紧。糖尿病神经病变可能影响记忆，这个医学解释突然变成具象的恐惧。周砚却笑着指最新的一条："今天......黎黎的......眼泪......是咸的......"他顿了顿，"和......初见时......你喂我的......海盐冰淇淋......一个味道......"

那是大一联谊会，我失手把冰淇淋怼到他脸上。此刻窗外飘来夜樱的香气，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我突然觉得我们能这样过一辈子——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在病痛与药片的间隙中。

第二天查房时，林医生带来了好消息：血糖稳定在8-10mmol/L，血酮体转阴。但他说到肾功能时顿了顿："肌酐降到210，但肾小球滤过率只有45，以后要严格控制蛋白质摄入。"

"就是......不能吃......肉了？"周砚虚弱地开玩笑。

"豆腐也要限量。"林医生严肃地说，转向我，"他视网膜病变需要激光治疗，等体力恢复些就安排。"

医生走后，周砚望着天花板发呆。我正想安慰，他却突然说："黎黎......帮我......买本......《糖尿病食谱》......"他转动眼珠看向我，"要......有图文的......你......看着......不累......"

他总是这样。确诊那年我随口抱怨过医学书太枯燥，后来他给我做的控糖餐都带着手绘小漫画。现在他躺在病床上，想到的还是我的阅读体验。

午后阳光正好，我扶他坐起来晒太阳。周砚的脚刚沾地就踉跄了一下——周围神经病变让他的足底像踩着棉花。我架着他慢慢挪到窗边，他全身重量压在我肩上，轻得像一具空壳。

"我重......新......学走路......"他喘着气笑，"像不像......当年......教你......滑冰？"

那时我总往他怀里摔，现在反过来了。我搂住他瘦得见骨的腰，突然摸到他后腰处的胰岛素泵埋针点，周围的皮肤已经增生出硬结。这个金属小盒子二十四小时往他体内输送胰岛素，就像我二十四小时往他生命里灌注爱意。

傍晚护工来帮他洗澡时，我回避到走廊。透过门缝，我听见周砚婉拒护工帮忙："我自己......可以......"然后是漫长的水声和他压抑的闷哼。二十分钟后他穿着干净病号服出来，头发还滴着水，却对我露出炫耀般的笑容："看......洗完了......"

只有回到床上时，他才泄露出疲惫，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麻木的小腿。我蹲下来帮他按摩，发现他左脚大脚趾有一块皮肤已经失去知觉，像隔着一层皮革。

"这里......像穿了......厚袜子......"他比划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赶紧拿来血糖仪，采血笔"咔嗒"一声，他食指上冒出鲜红的血珠。32.6——比餐前还高。

"感染......导致的......"他安慰我，自己却盯着数值发呆。我知道他在算要注射多少单位胰岛素，这个曾经的数学系高材生，现在最熟练的是计算药量。

睡前护士来测血压，周砚突然问："能......借下......听诊器吗？"在护士疑惑的目光中，他把听诊头贴在我心口，闭眼听了会儿，然后露出孩子气的笑容："黎黎的......心跳......比昨天......有力......"

护士离开后，他神秘地招手让我靠近："其实......是想......听......海浪声......"他指指我的胸口，"你的......心跳......像......那年......鼓浪屿的......潮汐......"

我再也忍不住，钻进他臂弯里小心哭泣。他轻轻拍我的背，哼着走调的《海港之夜》。点滴架上的药水一滴一滴落下，像退潮时留在沙滩上的水洼。

半夜我醒来，发现周砚正盯着心电图显示屏发呆。月光照在他凹陷的脸颊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睡不着？"我轻声问。

他转向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出奇："怕......醒来......发现......这是......梦......"

我握住他扎满针眼的手，贴在自己跳动的心口："这样能感觉到吗？不是梦。"

周砚的手指动了动，划过我无名指上的婚戒。他突然说："等......出院......我们......去拍......婚纱照......吧。"顿了顿，"趁我......还能......站得住......"

我这才想起，当年领证时我们约定等经济宽裕了再补拍婚纱照，后来却被各种琐事耽搁。现在他说要拍，是怕以后病情恶化再没机会。这个认知让我喉咙发紧。

"不仅要拍，"我强压哽咽，"还要去海边拍。你答应过教我游泳的。"

周砚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在月光下像涟漪："那得......先......增肌......"他捏捏自己松垮的手臂，"现在......像......被啃过的......玉米杆......"

我们都笑了，笑声惊动了窗外栖息的麻雀。在它们扑棱棱的振翅声中，周砚突然正色道："黎黎......如果......下次......"

我立刻捂住他的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如果下次再发生酮症酸中毒，如果肾衰竭恶化，如果视网膜脱落......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我拼命摇头："没有如果。你看——"

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晨光中，周砚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像蝴蝶停驻的痕迹。我数着他的呼吸，平稳而绵长。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像是某种神秘的摩斯密码，在不断重复着：活着，活着，活着。

晨光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