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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血色归途

孤鸟归途

陈煊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自己被粗暴地塞进船舱底部一堆散发着霉味和鱼腥的湿冷渔网里,裁缝低沉急促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挺住!别出声!……去苏北!”

刺骨的寒冷,深入骨髓的剧痛,还有令人窒息的颠簸……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碎片化的感知中沉浮。时而感觉身体被包裹在粗糙的麻袋里剧烈摇晃,时而被粗暴地搬动,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撕心裂肺的折磨。耳畔是听不懂的方言低吼、马蹄声、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嘎声,还有……永无止境的、呼啸的北风。

不知过了多久,当陈煊的意识勉强挣扎着凝聚起一丝微光,首先感受到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他躺在一块冰冷的、凹凸不平的岩石上,身下垫着粗糙的干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一种……浓烈的、刺鼻的烧酒气味。

视野模糊地聚焦。上方是嶙峋、湿漉漉的岩石穹顶,几盏煤油灯悬挂在突出的石棱上,昏黄、跳跃的火苗是这幽闭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将周围晃动的人影拉长成扭曲的鬼魅。人影幢幢,压抑的呻吟和急促的指令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

“……按住!按住他的腿!动脉破了!血止不住!”

“酒精!把酒精倒上来!”

“针!缝衣针!快!火烤!”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满血污和泥浆的灰布军装的男人,正俯身在他左腿上方。那人满脸胡茬,眼窝深陷,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在煤油灯下反射着油光。他手里没有手术刀,只有一把刃口磨得发亮、此刻正放在煤油灯火苗上灼烧的……裁布剪?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战士,颤抖着双手,将一瓶气味浓烈呛人的烧酒,哗啦一下,直接倾倒在他左腿根部那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呃啊——!!!” 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陈煊的身体如同被扔进滚油里的活虾,猛地弓起!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几个按住他手脚的战士几乎被这垂死挣扎的力量掀翻!

“再来!按住他!” 军医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他丢掉烧得通红的剪刀,接过旁边递来的一根……大号的、尾部穿着粗棉线的缝衣针!针尖同样在火上燎过。

没有麻药。没有无影灯。没有消毒完备的手术室。只有烧酒的灼烧,缝衣针穿透皮肉的钝痛,棉线拉扯血管的恐怖触感!军医的额头青筋暴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断裂的、仍在微弱搏动的股动脉,手指稳得可怕,用那根粗糙的缝衣针,如同修补一件破棉袄般,一针、又一针,将破裂的血管两端强行缝合、拉拢!鲜血不断从针脚缝隙涌出,又被浸满烧酒的布团粗暴地按压、擦拭。每一次按压,都伴随着陈煊身体剧烈的抽搐和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腿部的剧痛似乎麻木了,或者说被胸腔火烧火燎般的窒息感取代。军医转向他的右胸,那把磨快的裁布剪,再次在火上烧过……

就在陈煊的意识在剧痛和窒息的夹缝中再次濒临溃散时,一丝微弱的暖意触碰到他冰冷僵硬的手指。一个同样穿着灰布军装、脸庞稚嫩却布满疲惫的女护士,跪在他身边。她解开自己单薄的棉袄,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的扁平袋子。袋子冰凉。她毫不犹豫地将袋子紧紧贴在自己温热的胸口,用双手和身体紧紧捂住。她低垂着头,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哼唱一首不成调的、带着浓重乡音的歌谣:

“春风吹过麦苗青……阿爹阿娘盼儿归……”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颤抖,一遍又一遍。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勾勒着她专注而苍白的侧脸,和她胸口那团试图用体温焐热的、维系着身下这个陌生男人一线生机的血浆袋。那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民谣调子,像一根细若游丝的线,在无边的痛苦和黑暗中,轻轻地、固执地牵扯着陈煊即将飘散的魂魄。

人性的微光,在这地狱般的山洞里,摇曳如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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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恢复意识时,山洞里安静了许多。只有煤油灯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远处伤者压抑的呻吟。陈煊感觉自己像是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破布娃娃,全身无处不痛,尤其是胸腔和左腿,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动破风箱。但至少,他还活着。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自己躺在一个稍微干燥些的角落,身上盖着一条同样粗糙但还算干净的薄被。那个给他焐热血浆的小护士,正趴在不远处一张充当桌子的石台上打盹,侧脸在灯影下显得异常稚嫩。

就在这时,山洞角落里,一台蒙着帆布、体积不小的机器,发出了“滋滋啦啦”的电流声。是电台!一个负责通讯的战士迅速戴上耳机,调整旋钮,神情专注。

很快,他抄录下电文,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拿着电报纸快步走向山洞深处一个似乎是负责人的身影。低语声传来,带着压抑的愤怒和难以置信。

陈煊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山洞负责人,一个面容刚毅、眼神锐利的中年汉子,拿着那张电报纸,脸色铁青地走到了陈煊的担架旁。他看了一眼陈煊惨白如纸的脸和充满警惕与询问的眼睛,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的电报纸递到了陈煊勉强能视物的眼前。

纸张粗糙,字迹是手抄的,来自重庆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稿: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严正通告:原上海站特工陈煊,代号‘孤鸟’,其真实身份是中共分子,日前于南京国民政府大礼堂,刺杀汪精卫未遂,下落不明……”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陈煊的胸膛,再狠狠搅动!比手术刀剜肉更痛!比动脉破裂失血更冷!他成了军统的叛徒!

“嗬……嗬……” 陈煊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眼睛瞬间充血,布满蛛网般的血丝!他想怒吼,想质问,想撕碎这颠倒黑白的谎言!但重伤的身体和汹涌的情绪堵住了他的喉咙,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身体无法控制的痉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猛地侧头,“哇”地吐出一大口暗红的淤血!

“冷静点!伤口会崩开!” 赵队长一把按住他,声音低沉有力,但眼神深处也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为…为什么?!” 陈煊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刻骨的绝望和疯狂的恨意。

赵队长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一眼旁边沉默的裁缝。裁缝一直站在阴影里,此刻走上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悲哀。他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缓缓取出一个被汗水浸得发黄、折叠得异常整齐的油纸包。他一层层打开,动作缓慢而凝重,如同揭开一个尘封的、沾满血污的棺材盖。

油纸包里,是一张质地精良的、印着青天白日徽记的公文纸。上面的字迹是打印的,清晰、冰冷、带着官方的威严。落款处,是一个龙飞凤舞、极具辨识度的签名——**戴笠**!在签名下方,还有一行用红墨水写下的、力透纸背的蝇头小字批注:

**“青瓷小队隐患需除,嫁祸中共,事成灭口,不留痕迹。——陈恭澍”**

裁缝将这张纸,递到陈煊的眼前。昏黄的煤油灯光下,那“南京组全员灭口,嫁祸中共”十个字,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陈煊的瞳孔!而“青瓷小队”——那正是石雁镇行动中,他带领的、最终近乎全军覆没的特别行动队的内部代号!“隐患需除”……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被高层视为需要清理掉的弃子!这场刺杀,无论成功与否,他们所有人都注定要被抹去!用他们的血,去泼脏水,去做交易的筹码!

信仰的基石,在这一刻,被这张薄薄的纸,彻底碾成了齑粉!什么党国?什么忠诚?什么袍泽?全是谎言!全是肮脏的交易!他为之付出一切的组织,他效忠的领袖,他敬畏的上峰,才是将他推入地狱、还要在他尸骨上踩上几脚、泼上污水的真正元凶!

陈煊死死盯着那张密令,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愤怒,迅速褪变为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灰烬。没有咆哮,没有眼泪,只有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空的、令人心悸的虚无。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山洞里一片死寂。只有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天。裁缝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又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被捏得变形、沾满污渍的“老刀牌”香烟空盒。他小心地撕开香烟盒的内衬锡纸,将其展开。

锡纸的内侧,用某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粘稠液体,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笔画断续、却字字泣血的小字:

**“陈煊:**

**杨若娃被注射鼠疫菌(石井式杆菌)。郑天寿逼我指认你是共党。**

**若遇见,请杀之。**

**——江慧(血指印)”**

血书!

是江慧的血!

陈煊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缩成了针尖!那死寂的灰烬深处,“轰”地一声,燃起了焚尽一切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黑色火焰!

杨若娃!那个十七八岁的花季少女,被注射了……鼠疫菌?!那是比死亡更恐怖的折磨!是魔鬼的行径!

而郑天寿!那个76号的刽子手!用这种方式……逼迫江慧……

“嗬……嗬……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端痛苦与滔天恨意的嘶吼,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猛地从陈煊的胸腔深处爆发出来!他残破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坐起!带血的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粗糙的草垫,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瞬间崩裂!他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冰冷的、滴着水的岩顶,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山石,直视那操纵着所有人命运的、最深沉的黑暗与邪恶!

裁缝看着他,眼神悲悯而沉重,低声补充了一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送信的人说……她为了把这东西送出来……十个手指甲……全被拔光了……”

“噗——!”

又是一大口鲜血,如同喷泉般从陈煊口中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岩石上,也溅在那张染血的锡纸血书上。他眼中的黑色火焰熊熊燃烧,烧尽了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烧尽了所有的软弱、犹豫和所谓的信仰。

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崩塌,只剩下血色弥漫的废墟。归途?不,他已无路可归。前路,唯有以血洗血,坠入那比地狱更深邃的复仇深渊。他死死攥紧了那张沾满江慧鲜血的锡纸,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头里。喉咙里翻滚着血腥与诅咒,最终却只化为一声低沉到极致、如同深渊回响的嘶鸣:

“郑……天……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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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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