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的山风,带着深冬的凛冽,刀子般刮过光秃秃的丘陵。山洞深处,寒气依旧刺骨,但比起初来时纯粹的死亡冰冷,多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人气。陈煊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左腿被简陋的夹板和绷带牢牢固定,右胸的伤口在每一次深呼吸时依旧牵扯着钝痛,如同里面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曾因绝望和冤屈而几乎熄灭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幽深的寒潭,映照着面前石台上跳跃的煤油灯火苗。
山洞里十几个穿着灰布军装、面容黝黑疲惫却眼神专注的战士,或坐或蹲,围在石台旁。石台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用各种碎布拼接而成的地图,上面用炭块和简陋的颜料,歪歪扭扭地标注着山川、河流、城镇和敌我势力范围。
山洞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尖锐的哨音!紧接着是爆豆般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
“敌袭!鬼子扫荡!保护乡亲转移!”洞口放哨的战士嘶吼着冲了进来!
山洞里瞬间炸开锅!赵政委猛地站起,厉声下令:“轻伤员带物资跟老乡从后山撤!能拿枪的,跟我去村口顶住!给乡亲们争取时间!”
陈煊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剧痛和虚弱狠狠掼回石壁。裁缝迅速将一支老旧的汉阳造步枪塞到他手里:“陈先生,你守洞口!看着点后撤的路!”说完,他抄起一把大刀片,跟着赵政委和战士们冲进了洞外弥漫的硝烟与火光之中。
陈煊拖着残腿,咬着牙挪到洞口,背靠冰冷的岩石,将枪口指向山下混乱的村庄方向。眼前是一片人间地狱!
火光冲天!日军的膏药旗在烈焰和浓烟中狰狞舞动。歪把子机枪喷吐着火舌,疯狂扫射着奔逃的人群。穿着土黄军装的鬼子兵如同恶鬼,挺着刺刀,狞笑着追逐、劈砍着惊慌失措的村民。女人的哭喊、孩子的尖叫、老人的哀嚎、牲畜的悲鸣……混合着枪声、爆炸声、房屋倒塌的轰鸣,构成了一曲撕心裂肺的死亡交响!
陈煊的呼吸几乎停滞,手指死死扣在冰冷的扳机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到一个小脚的老妇人被绊倒,一个鬼子兵狞笑着举起刺刀;看到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绝望地哭喊着,被两个鬼子拖向燃烧的草垛;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吓得瘫坐在地,哇哇大哭,而他面前,一个端着刺刀的鬼子,正狞笑着步步逼近……
就在那闪着寒光的刺刀即将捅进男孩胸膛的刹那!
“啊——!!!”
一声如同受伤老牛般的嘶吼从旁边炸响!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破旧棉袄的老农,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他手里没有枪,只有一把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锄头!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双眼赤红,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抡圆了那把沾满泥土的锄头,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那个举着刺刀的鬼子兵的后脑勺!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锄头锋利的刃口如同切西瓜般,深深嵌入鬼子的头颅!红的血,白的脑浆,在火光下迸溅开来,喷了老农一脸一身!那鬼子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像一截烂木头般向前扑倒,手里的三八步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个被吓傻的男孩,看着满脸血污、如同恶鬼般的爷爷,看着地上那具还在抽搐的鬼子尸体,爆发出更响亮的、撕心裂肺的哭嚎:“爷爷——!”
那满脸血污的老农,身体还在因刚才的爆发而剧烈颤抖。他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猛地转过身,几步冲到吓瘫的孙子面前。就在陈煊以为他会拉起孩子继续逃命时,老农却做出了一个让陈煊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动作!
他丢掉了那把沾满脑浆和鲜血的锄头。
然后,他伸出那双同样沾满血污、甚至还在微微颤抖的、粗糙而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前所未有的、难以想象的轻柔,将哭嚎不止的孙子,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自己怀里。他那张被血污和汗水浸透、刻满岁月风霜的脸,贴在孙子冰冷惊恐的小脸上,嘴唇翕动着,发出一种近乎耳语、却穿透了所有枪炮轰鸣和死亡尖叫的、极致的温柔:
“莫怕…莫怕…乖孙…爷爷在…爷爷在…”
一边是锄头劈开头颅、脑浆迸溅的极致血腥与暴力!
一边是紧紧相拥、柔声安抚的极致温柔与守护!
两种截然相反、撕裂人性两极的画面,在同一瞬间,无比真实、无比残酷、又无比震撼地,狠狠撞进了陈煊的瞳孔!撞进了他刚刚被“救人为火种”点燃、却又被眼前地狱景象冲击得摇摇欲坠的灵魂深处!
“轰——!!!”
陈煊只觉得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不是子弹,是信仰崩塌后残存的最后一点执念!是长久以来支撑他行动的、那看似崇高却虚幻缥缈的目标!
刺杀汪精卫?为了什么?
为了军统?为了党国?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救国”?
可眼前这被战火焚烧的村庄,这被刺刀追逐的孩童,这被迫用锄头劈开侵略者头颅、只为护住怀中孙子的老农……他们,才是活生生的、需要被拯救的土地和人民!
他们行动小诅的牺牲,难道就是为了维护戴笠那样的权术家?为了成就军统那些肮脏的交易?为了一个即使刺杀成功,也改变不了眼前这遍地烽火、生灵涂炭的现实?!
“我刺杀一个汪精卫…救不了被火焚烧的孩童…”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他灵魂的废墟上轰然炸响!他曾经为之付出一切、甚至不惜背负叛国污名的“惊雷”行动,在眼前这血淋淋的、由无数普通人用生命和血肉书写的真实战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真正的战场,不在南京那金碧辉煌的大礼堂穹顶,不在军统那勾心斗角的密室里,不在汪伪那阴森恐怖的76号刑讯室!它在这里!在千千万万个被战火蹂躏的村庄!在每一个像老农一样,为了守护身后亲人而被迫拿起锄头、化身为兽的普通人身上!
兄弟们的牺牲……他们的血,应该为眼前这哭泣的孩童而流!为身后这需要守护的土地而流!为千千万万个不愿做奴隶的普通人而流!而不是为了某个高高在上的符号,为了某些人染红顶戴的肮脏交易!
一股滚烫的热流,混杂着前所未有的明悟与深入骨髓的悲怆,猛地冲上陈煊的眼眶!他死死咬着牙,不让那滚烫的液体落下。他猛地抬起手中那支老旧的汉阳造,枪口不再颤抖,稳稳地指向山下火光中一个正举着火把、试图点燃另一间茅屋的鬼子兵。冰冷的金属抵着肩窝,传来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属于大地和生命的重量。
枪声在山洞前炸响,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指向未来的决绝。子弹呼啸着,射向那燃烧的村庄,射向那无尽的黑暗。这一次,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不屈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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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