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研究所，主医疗区。
特殊的隔离观察室内，盛槐序在一片温暖的、带着极淡消毒水气味的黑暗中缓缓苏醒。
意识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缓慢地重新被感知填满。
他的身体沉重无比，每一寸肌肉都残留着过度榨取后的酸痛和虚弱，但那种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混乱和疯狂已经消失。
他睁开眼，灰褐色的瞳孔初时有些涣散，适应着室内柔和的光线。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医疗床上，身上连接着一些监测探头，但束缚装置已经解除。
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属于他自己的野蔷薇信息素，很微弱，却不再有那种躁动不安的攻击性，反而透出一种久违的、疲惫后的平静。
记忆的碎片逐渐拼凑起来：疯狂的战斗、那座黑色尖碑（湮灭尖碑）、剧烈的共鸣、失控的冲撞、时砚修的出现、那强制性的镇压和解释、还有路怜逸那双透过镜片、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惊惶的深灰色眼眸……
他猛地想坐起身，却因为虚弱和肌肉的抗议而闷哼一声，重新倒了回去。
“醒了就别乱动。”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盛槐序侧过头，看到时砚修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姿态闲适，手里把玩着一个似乎是医疗仪器的零件，鎏金色的竖瞳斜睨着他。
“时砚……修？”盛槐序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不确定。眼前的时砚修，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更深不可测，也更疲惫。
“嗯哼，”时砚修将零件扔回旁边的托盘，站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感觉怎么样？脑子没被那些上古垃圾吵坏吧？”
盛槐序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还好。谢谢。”
“谢个屁，”时砚修嗤笑，伸手不轻不重地揉乱了他的头发，“尽会添麻烦，下次再这么不管不顾地往坑里跳，看我不揍你。”
语气依旧是嫌弃的，但动作里的那点粗鲁的关怀做不得假。
盛槐序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窘迫的神情。他沉默了一下，问：“……路教授呢？”
“外面忙着呢，给你擦屁股，给所有人擦屁股。”时砚修抱臂，“怎么，一醒来就找他？白救你了。”
盛槐序抿了抿唇，没说话，灰褐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就在这时，隔离室的门滑开，路怜逸走了进来。
他已经恢复了平日那副冷静的模样，白大褂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扫过盛槐序的生理数据监测屏。
“生命体征稳定，神经负荷降至安全阈值，‘静默VII型’代谢情况良好，预期副作用进一步减弱。”他公事公办地汇报着检查结果，声音嘶哑平稳，走到床边，拿起挂在床头的电子记录板查看详细数据。
甜巧克力的信息素淡淡地弥漫过来，带着一如既往的苦涩底韵，却似乎……没有那么冰冷刺骨了。
盛槐序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路怜逸放下记录板，目光终于落到盛槐序脸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你需要至少48小时的深度休养和密切监测，”路怜逸开口，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你的失控行为导致了不必要的风险和高额资源消耗，后续需要提交详细报告并接受评估。”
典型的路怜逸式风格，冰冷、理性、追究效率。
但盛槐序却从那平静无波的语调里，奇异地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以往的东西。他灰褐色的眼眸微微闪动了一下，低声应道：“……是，我明白。”
路怜逸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似乎准备离开。
“路教授。”盛槐序忽然叫住他。
路怜逸脚步顿住，侧头看他。
盛槐序看着他，停顿了片刻，才有些艰难地开口：“……谢谢你。”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对不起。”
谢谢你的救治，对不起我的失控带来的麻烦。
路怜逸深灰色的眼眸看着他，沉默了大约两秒，然后极其轻微地颔首，算是接受了这道歉，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隔离室。
时砚修在一旁看着，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只是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
第七研究所，空港接引区。
沉重的闸门再次开启，冰冷的宇宙气息混杂着战场的硝烟味涌入。
几艘伤痕累累、印着第七研究所标志的回收艇缓缓驶入，停靠在指定的泊位上。舱门打开，率先走出的是一队神情冷峻、动作精准高效的“清道夫”人员。
随后，一些幸存下来的、伤势各异的Alpha、Beta士兵和技术人员被搀扶着或自行走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和疲惫，信息素混杂而微弱。
在这群人的最后方，一个身影独自走了出来。
祁肆眚（SS-01）。
他只穿着那身基础的深灰色拘束服，上面沾染了些许战斗的污迹，却不见任何破损，精悍如钢铁般的肌肉线条依旧充满力量感，步伐稳定得没有丝毫摇晃。
灰绿色的短发有些凌乱，脸上、手臂上带着干涸的血迹和灰尘，但那并非他的血。
他那张脸依旧如同石雕面具，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生理性的疲惫都看不到。
灰绿色的眼眸半阖着，瞳孔深处是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空”，倒映着接引区内忙碌的景象，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映入。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静”，与周围那些劫后余生、情绪波动的人群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所过之处，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一段距离，仿佛靠近一块会吸收所有生气的绝对零度寒冰。
一名“清道夫”队长快步上前，向他敬礼：“SS-01，欢迎归来。路教授指示，您需要前往深层隔离单元进行战后状态评估。”
祁肆眚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只是步伐方向极其微调，精准地朝着深层隔离单元的方向走去，如同一个被输入了指令的精密机器，无声无息地融入研究所冰冷的通道阴影之中。
他的归来，没有引起任何欢呼或关注，只有一种默然的、带着一丝畏惧的接受。
战争暂时结束了，但某些被战争塑造或扭曲的东西，似乎依旧在原地盘旋，等待着下一次苏醒的契机。
——
第七研究所，顶层，祁平阁私人办公室。
祁平阁站在巨大的落地观景窗前，窗外是正在缓慢进行自我修复的“壁垒”护盾和远处依旧残留着战争痕迹的星域。
他手中端着一杯未曾动过的、琥珀色的烈酒，冰块在杯壁上凝结出细小的水珠。
灰蓝色的瞳孔倒映着窗外冰冷的星辰，里面是高速运转后的余波和深沉的思虑。
办公室的门无声滑开，路怜逸走了进来，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家主，”路怜逸的声音依旧嘶哑，却比战时平稳了许多，“初步统计完成。人员损失率37.8%，物资损耗率54.3%，‘壁垒’护盾整体完整度下降至68.4%，预计完全修复需要至少三个标准月，暗影势力暂时退至‘星渊’深处，未知第三方势力（时砚修所属）舰艇已按协议隔离，其动向处于监控之下。”
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关键幸存单位已回收，状态基本稳定，正在休养监测中，包括……‘长眠’档案库的Alpha-02（傅可卿）。”
祁平阁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路怜逸身上：“傅可卿的情况，分析报告。”
“无法分析。”路怜逸回答得直接，“苏醒原因未知，生命本源未恢复，意识活动水平极低，但确定已脱离不可逆衰竭状态，目前判断为……特例，需持续观察。”
祁平阁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
特例。又是特例。时砚修的回归，傅可卿的苏醒，还有那艘无法解析的舰艇……绝对理性的冰原上，似乎正在悄然滋生着越来越多的、无法被计算的苔藓。
“时砚修，”祁平阁换了个话题，“他的要求，你怎么看？”
路怜逸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他的力量是当前维持平衡、威慑暗影的关键，但其不稳定性和未知性同样是巨大风险，满足其部分要求是必要的，但必须加以限制和监控，关于他要求的……关于我的‘归属权’问题，”路怜逸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认为这属于无效的非理性变量，不应纳入正式协议，但可以作为临时性的、基于‘合作’默契的互动模式进行处理，以维持其稳定性。”
他将一个情感化的、充满占有欲的要求，冷静地解构为了维持合作稳定的策略性互动。
祁平阁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眸深邃无比，似乎想从他绝对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
最终，他只是淡淡开口：“把握好分寸，他是利器，也是凶器。”
“明白。”路怜逸微微颔首。
“下去吧，尽快提交详细的战后重建计划。”祁平阁挥了挥手。
路怜逸转身离开。
办公室内再次只剩下祁平阁一人，他走到办公桌前，放下酒杯，目光落在桌面上一个不起眼的、需要权限才能打开的加密抽屉上。
那里存放着的，是多年前来自【静滞庭院】的、关于“锚点”方案的完整实验记录和数据。
他沉默地站了很久，最终没有打开它。
——
第七研究所，通道内。
路怜逸走在返回主控室的路上，步伐依旧精准，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超负荷的运算和接连不断的冲击，让他的逻辑核心也感到了疲惫。
在一个拐角处，他停下了脚步。
时砚修正斜倚在冰冷的合金墙壁上，似乎专门在等他。鎏金色的竖瞳在幽蓝的通道灯光下，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忙完了？”时砚修开口，声音懒散。
“暂时。”路怜逸看着他，“你需要休息，时砚修，你的精神波动并不稳定。”
“关心我？”时砚修挑眉，走近他。
“基于数据评估。”路怜逸冷静地回答。
时砚修低笑一声，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拂过路怜逸眼镜框的边缘，动作快得几乎像是幻觉，却让路怜逸的身体瞬间绷紧，甜巧克力的气息骤然变得锐利。
“数据评估……”时砚修重复着这个词，目光落在他颈侧被高领遮掩的位置，声音低沉了下去，“那你的数据有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路怜逸的呼吸滞涩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眸对上那双灼人的鎏金色竖瞳。
通道内一片寂静，只有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
两个身影站在冰冷的灯光下，一个绝对理性，冰封千里；一个野性难驯，执念如火。
中间隔着的纠葛、背叛、伤害，以及一场刚刚过去的、足以毁灭星辰的战争。
还有太多未解的谜团，太多潜伏的危机。
但此刻，他们站在这里。
战争告一段落，幸存者得以喘息。
路怜逸的逻辑核心疯狂运转，试图为这个问题寻找一个符合“最优解”的、冰冷的答案——为了报复？为了证明？为了获取更大的权力或资源？抑或是单纯无法割舍与盛槐序、祁屿等人的链接？
但所有的推演结果，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微微偏开视线，避开那过于灼人的目光，声音嘶哑平稳，试图将对话拉回安全的、可控制的领域：“你的回归动机是多因素耦合的结果，涉及情感残留、生物本能、资源评估及战略博弈，需要进行长期观察和建模分析才能……”
“呵。”时砚修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打断了他的学术论述，他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几乎呼吸可闻，野蔷薇的气息霸道地侵染过来，带着硝烟和星辰的味道，混合着一丝力竭后的沙哑，“长期观察？建模分析？路怜逸，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路怜逸被迫后退半步，后背抵上了冰冷坚硬的合金墙壁，退无可退。
镜片后的眼眸终于重新对上时砚修，里面是竭力维持的冰冷，但深处那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慌乱，没能逃过顶级Alpha的捕捉。
“我没有躲藏，只是在陈述事实，当前优先事项是战后恢复和DE-6的最终调试，你的问题不具备最高处理优先级。”他试图用工作压下这失控的对话，甚至下意识地抬出了DE-6项目——一个他几乎投入了全部心血的、高度机密的研究，也是他此刻最能握在手中的、熟悉的“盾牌”。
“DE-6？”时砚修挑眉，这个词似乎勾起了他一些模糊的记忆，但他此刻的关注点显然不在此处，“那个让你熬干心血的玩意儿？它比我的问题更重要？”
“它的完成关乎研究所下一阶段的战略稳定，以及应对未来潜在威胁的能力，其优先级毋庸置疑。”路怜逸回答得飞快，几乎是本能地捍卫着自己的研究领域，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时砚修显然不打算让他如愿。他的目光沉静下来，里面那丝慵懒和戏谑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认真和执着。
“好，我们先不谈我为什么回来。”时砚修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猛兽捕猎前的低吼，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叩击着路怜逸的耳膜，“那我们谈谈我离开之前的事，路怜逸，看着我。”
路怜逸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掐进掌心。
“在‘重力井’出口，我走之前，你亲口说的。”时砚修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试图凿开他所有的防御，“你说，‘等你活着从星渊归档回来再说’。这句话，还算不算数？”
来了。
这个被他标记为【前提条件失效。承诺项：无限期搁置】的问题，这个曾被他理性判定为失去锚点的、无需再计算的冗余项，此刻被当事人以最直接、最蛮横的方式，重新摆在了他的面前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