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安堂外，沈之渝牵着沈乔的手缓缓步上台阶，沈乔的手仍有些僵硬，指节处粗糙的茧子磨蹭着沈之渝的掌心，像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她低着头，脚步轻得几乎无声，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座华贵府邸的安宁。
“别怕，”沈之渝侧眸看了沈乔一眼，指尖微微收紧，“抬起头来走。”
沈乔一怔，下意识绷直了脊背。
“你是沈家的姑娘，是沈家的主子，不是奴仆。”沈之渝的声音很轻，但让沈乔觉得十分有力，“待会儿面见祖母，别漏了怯。”
沈乔抿了抿唇，抬头看着沈之渝的眼睛，微微点头：“嗯。”
引路的侍女推开厚重的楠木隔扇门，迎面是一张紫檀木嵌云母的八仙屏风，绕过屏风，堂内铺设着西域进贡的缠枝牡丹绒毯，踩上去绵软无声。 正中央摆着一张黄花梨木的罗汉榻，榻上设着青玉凭几和织金靠枕，榻后立着一架十二扇的缂丝山水屏风，屏风上的烟云随着光线流动，恍若真景。
“县主到——”
随着小丫鬟的通报，堂内说笑声戛然而止。沈之渝抬眸望去，只见正厅乌压压站满了人。端坐在紫檀罗汉床上的银发老妇人，正是沈府的老封君——她的祖母沈老夫人。
“孙女给祖母请安。”沈之渝盈盈下拜，余光扫过站在老夫人右侧的华服妇人——继母林华婷保养得宜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左侧站着的中年男子眉头紧锁，正是她十几年未见的父亲沈澈。
老夫人手中的沉香木念珠突然断了线，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满屋仆妇慌忙跪地去捡，却听老太太颤声道：“阿渝？当真是阿渝回来了？”
沈之渝鼻尖一酸。这声“阿渝”，与记忆中母亲唤她时一般无二。她正要上前，林氏突然快步走来：“母亲当心身子，县主一路风尘仆仆......”
“让开。”老夫人龙头拐杖重重杵地，吓得林氏踉跄后退。老太太朝沈之渝伸出手：“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沈之渝上前，老夫人满是褶皱的手摸上沈之渝的脸，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回来了就好啊，长得真好，和你母亲很像。”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沈之渝的心口。她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轻声道：“孙女不孝，这些年未能侍奉祖母左右。”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叹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华婷适时笑道：“县主舟车劳顿，想必也累了，快坐下歇歇。”
沈之渝微微一笑，却是没动，微微侧身，将一直藏在她身后的沈乔往前轻轻一推：“乔妹妹，还不快给祖母请安？”
满堂寂静。
林华婷手僵在半空，尴尬放下，退至一旁，众人看着这个被沈家刻意遗忘的庶女，此刻穿着一身粗布麻衣，风尘仆仆，和满壁辉煌格格不入。
沈乔的手指微微发抖，缓缓跪下：“孙……沈乔给老夫人请安。”沈乔跪在地上，额头几乎贴着冰冷的地砖，瘦削的肩膀微微发抖。老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眉头微皱，缓缓收回了手。
“乔丫头也回来了？”老太太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既然回来了，就安分些，别惹事。”
沈乔低低应了一声：“是，老夫人。”
老夫人看着仍跪在地上的沈乔：“乔丫头，起来吧。”
沈乔默默起身，垂首站在一旁，像个无声的影子。
“既然都见过了，那就都下去吧。”老夫人说完，众人都散离开了，独留下了林华婷，沈之渝和沈乔三人未走。老夫人拉过沈之渝的手，道：“这次回来就不许走了啊，你从前住的锁清苑祖母一直叫人收拾着，就等着你回来住。”
沈之渝点了点头，拉过沈乔：“祖母，乔妹妹这些年在外生活也是不易，孙女想着，不如让她住得离阿渝近一些，姐妹间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林华婷听罢，脸色微沉。
老夫人沉吟片刻，点头道：“小机灵鬼，你都提出来了，祖母哪儿有不依的？也罢，乔丫头就住在你旁边的清和苑吧。”
林氏脸色微变，急道：“母亲，不是说过几日我侄儿过来，让他住在清和苑……”
“怎么？”老夫人打断她，语气冷了几分，“我还没死，家里的事做不了主了吗？”
林氏立刻噤声，陪笑道：“儿媳不是这个意思……”
“你侄儿好歹是个男子，”老夫人看着林华婷，“住在女眷院落旁边，成何体统，让他住在华哥儿院子旁边。”
“是。”老夫人发了话，林华婷不敢不从，只是脸色有些难看。
“时候不早了，都下去吧。”听罢，几人离开。
沈之渝刚踏出颐安堂，便见父亲沈澈负手立于廊下。十年未见，这位沈氏家主两鬓已染霜色，唯有眉宇间那份凌厉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林华婷和沈乔见状，识趣离开。
“父亲。”她敛衽行礼，指尖不着痕迹地抚过袖中暗藏的羊脂玉佩——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件物件。
沈澈目光复杂地打量长女：“十几年不见，你倒学会以势压人了。”声音压得极低，“当众给那孽种撑腰，是想打谁的脸？”
海棠花影里，沈之渝唇角微扬：“女儿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乔妹妹难道不是沈家的骨血？”她故意抬高了声音，引得路过的丫鬟纷纷侧目。
沈澈脸色下沉，正要发作，却见二房沈渊带着儿子沈明德来给老夫人请安。沈澈见状，只得暂时压下怒意，冷着脸拂袖退开一步。二房老爷沈渊身着靛蓝锦袍，领着儿子沈明德走近，朝沈澈拱手笑道：“大哥安好。”
沈澈点了点头，拂袖离开。
沈渊看了看沈之渝，片刻后开口道：“这就是县主了？”
“二伯父安好，”沈之渝低头行礼，笑道，“什么县不县主的，二伯父唤我之渝就好。”
“十几年不见，”沈渊笑道，“之渝侄女出落得越发像嫂夫人了。”
沈明德的目光像是被黏在了沈之渝身上，瞳孔微微放大，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他手中的折扇早已忘了摇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夕阳的余晖为沈之渝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更显得她肌肤如雪。沈明德的视线贪婪地扫过她修长的颈线，在那微微露出的锁骨处流连忘返。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加重，鼻翼微张，仿佛要捕捉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冷梅香。
“之渝妹妹……”他的声音不自然地发紧，舌尖不自觉地舔过干燥的嘴唇，“不愧是久负盛名，便是醉香楼最好的姑娘，比起妹妹都要逊色五分。”
沈之渝眸光骤然一冷，唇边却浮起一抹浅笑：“兄长说笑了。醉香楼的姑娘，我怎配相比？”她指尖轻抚过鬓边玉簪，“倒是兄长这般熟稔风月场所，想必二叔平日管教甚严？”
沈渊脸色瞬间铁青，一把拽住儿子的后襟：“混账东西！胡说什么！”
沈明德这才如梦初醒，额上渗出冷汗：“儿子失言，父亲赎罪！”
“该向你妹妹赔不是才是！”沈渊恨铁不成钢。
“对不住之渝妹妹，是兄长糊涂了！”
沈之渝冷眼扫过他，淡淡道：“不过一些胡话，算不得什么。今日堪堪归家，之渝不多陪了。”说罢，行了礼离开。
沈之渝转身离去，裙裾拂过青石板，带起一阵清冷的梅香。沈明德仍怔怔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素白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如梦初醒般收回视线。
沈渊狠狠掐了儿子一把，压低声音斥道：“没出息的东西！那可是青阳县主，你也敢这般轻浮！”
沈明德吃痛，却仍不死心地嘟囔：“不过是个女子……她母亲业已死了，况且她方才不是让您别当她是县主么？”
“住口！”沈渊警惕地环顾四周，“当心你这张嘴，说错了什么话，可没人保得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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