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
颜晓晴坐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周围散落着半打包的行李和画具。
后天的航班,她应该抓紧时间整理,但左手腕一阵阵的抽痛让她几乎无法集中精力。
止痛药瓶空了,医生拒绝再开新的。"要么去瑞士治疗,要么准备放弃绘画。"他最后通牒般地说。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像某种莫尔斯电码,试图传递她无法解读的信息。
颜晓晴用右手拿起一本装帧精美的书——《午夜备忘录》,俞川的成名作。这是她从书架深处翻出来的,准备打包带走。
随手翻开,一张便签纸飘落出来。上面是俞川熟悉的字迹:
「Y.X.Q的《星辰》系列第三幅,右上角的光晕处理值得研究。——2018.4.15」
2018年?那是三年前,远早于他们在艺术展的初次相遇。
颜晓晴皱起眉头,继续翻阅书页。在第七章的空白处,又有铅笔写的小字:「参考Y.X.Q的蓝色时期色调」。
心跳加速,她快速翻到扉页,发现那里也有一行几乎被磨灭的小字:「给永远画不出她的光的我。」
这是什么意思?俞川早在三年前就知道她的作品?甚至...欣赏她的作品?
门铃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颜晓晴艰难地站起来,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透过猫眼,她看到林小满湿漉漉的脸。
"你怎么淋成这样?"开门后,颜晓晴惊讶地问。
林小满冲进来,甩了甩伞上的水:"没时间说这个!俞川知道你的手伤有多严重吗?"
颜晓晴僵住了:"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刚从苏沐那儿回来,看到了一份文件!"林小满激动地说,"俞川联系了瑞士、德国和美国的三位手部神经专家,把你的病例发给他们咨询!苏沐说他已经安排好了全部治疗行程和费用,就等你的同意!"
颜晓晴的世界突然天旋地转,她不得不扶住墙壁:"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天!他根本就没去香港,那是骗苏沐的!"林小满抓住颜晓晴的肩膀,"他一直在市图书馆的医学部查资料,还熬夜写了一部新中篇,就叫《左手边的光》!苏沐说那明显是以你为原型的..."
颜晓晴的左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某种更强烈的情感。俞川没有放弃她?没有和李莹旧情复燃?他甚至...为她写了新故事?
"他不知道你的手伤已经这么严重了,对吧?"林小满看着颜晓晴苍白的脸色和明显消瘦的脸颊,"天啊,你们俩真是绝配,一个比一个能装!"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颜晓晴低声说,"尤其是在我以为他只把我当'创作素材'之后..."
"创作素材?"林小满翻了个白眼,"谁会为'创作素材'花几十万安排国际顶尖治疗?谁会熬夜查医学资料到凌晨?谁会——"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随而来的雷声淹没了她的话。雨势骤然加大,敲打窗户的声音几乎像要破窗而入。
"我得去找他。"颜晓晴突然说。
"现在?"林小满瞪大眼睛,"外面暴雨啊!而且你的手..."
"告诉我他在哪。"
"市图书馆,但——"
颜晓晴已经抓起外套和伞,顾不上左手的剧痛。她必须现在见到俞川,在勇气消失之前,在理智回来阻止她之前。
林小满追到门口:"至少等雨小一点!或者我帮你叫他过来!"
"不,"颜晓晴回头,雨水已经打湿了她的肩膀,"这次换我去找他。"
暴雨中的城市模糊不清。出租车只能开到图书馆附近,最后两百米颜晓晴不得不步行。伞在狂风中几乎无用,雨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服和鞋子。左手腕的疼痛随着每一次心跳加剧,但她顾不上这些。
图书馆灯火通明,在雨夜中像一座灯塔。颜晓晴冲进大厅,浑身滴水,引来管理员惊讶的目光。
"请问...医学阅览区在哪?"她气喘吁吁地问。
"五楼,但还有二十分钟就闭馆了..."
颜晓晴已经冲向电梯。五楼安静得可怕,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在自习。她走过一排排书架,心跳如雷。
然后,在角落的阅览桌前,她看到了俞川。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医学期刊和笔记本,眼镜反射着电脑屏幕的蓝光。桌上放着三个咖啡杯,显示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颜晓晴站在书架旁,突然不确定该如何开口。就在这时,俞川抬起头,仿佛感应到她的存在。他的眼睛瞪大了,迅速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颜晓晴?"
他的声音里混杂着惊讶、担忧和某种她无法解读的情绪。几步跨到她面前,俞川脱下外套披在她湿透的肩上:"你怎么...你的手..."
"你为什么没去香港?"颜晓晴直接问道,声音比她预想的要颤抖。
俞川的表情变了:"林小满告诉你的?"
"她告诉我很多事。关于瑞士的专家,关于你写的新故事..."颜晓晴举起那本《午夜备忘录》,"她还告诉我,你早在三年前就知道我的作品。"
俞川的目光落在书上,喉结微微滚动:"我们...换个地方谈。"
图书馆旁的24小时咖啡馆里,颜晓晴捧着热茶,看俞川在对面不安地转动他的咖啡杯。雨依然敲打着窗户,但在这里,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
"2016年,中央美术馆的年轻艺术家联展。"俞川突然开口,眼睛盯着咖啡,"你的《星辰》系列第一幅就在那里展出。我当时...被震撼到了。"
颜晓晴屏住呼吸。那是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重要展览。
"之后我关注了你的每一场展览,每一幅作品。"俞川继续道,声音低沉,"但我从没想过要认识你。直到艺术展那次..."
"所以你认出我了。"颜晓晴轻声说,"那天你是故意说那些刻薄话的?"
俞川苦笑了一下:"我的防御机制...很差劲。"
"那李莹呢?香港呢?"
"都是烟雾弹。"俞川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我需要时间...处理一些事。比如你的手。"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一份文件:"伯尔尼的舒尔茨教授,世界顶尖的手部神经专家。他看了你的病例,说有70%的把握能改善状况。还有慕尼黑的克兰诊所,他们开发了一种新的康复疗法..."
颜晓晴看着屏幕上详细的治疗方案和预约时间,喉咙发紧:"为什么?"
俞川终于直视她的眼睛:"因为我不能接受一个没有你画作的世界。"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颜晓晴心中某个锁了很久的房间。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突然涌出的泪水。
"我以为..."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我以为你只把我当创作素材。那天我听到苏沐说..."
"苏沐是个白痴。"俞川罕见地爆了粗口,"我写《暗河》不是因为需要'素材',而是因为...因为你的故事值得被讲述。你的坚韧,你的才华..."
"那《左手边的光》呢?"颜晓晴抬头,"林小满说..."
俞川的脸红了,这对一向冷静自持的他来说极为罕见:"一个...不太成功的中篇。关于一个作家如何愚蠢到差点错过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咖啡馆的灯光突然变得太亮,太热。颜晓晴的左手又开始剧痛,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手腕。
俞川立刻注意到了:"又疼了?"
"没关系,习惯了。"颜晓晴勉强笑了笑。
"不。"俞川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你不该习惯疼痛。"
他合上电脑,起身结账:"我送你回去。你需要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去看舒尔茨教授的视频会诊。"
"什么?已经安排了?"
"九点。"俞川帮她披上已经半干的外套,"如果你同意的话。"
雨小了些,但依然绵绵不绝。俞川撑伞,颜晓晴走在他身侧,两人之间的沉默不再尴尬,而是充满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回到艺术区,电梯里颜晓晴突然问:"为什么书名叫《左手边的光》?"
俞川看着电梯数字跳动:"因为...每次看你画画,光总是从你的左手边照过来。"
这个细节如此私人,如此亲密,让颜晓晴的心脏漏跳一拍。她想起自己工作室的布局——确实,主要光源总是在她的左侧。
电梯停在五楼。走廊尽头,颜晓晴工作室的门半开着——她走时太急,忘了锁。
"看来有人比我们早到。"俞川皱眉。
推开门,林小满从沙发上跳起来:"谢天谢地!我打你们电话都没人接!"她指着茶几上一个包裹,"这个刚送到,看起来很重要。"
包裹上是瑞士的邮戳,收件人写着颜晓晴的名字。俞川接过拆开,里面是一叠医学报告和一张手写便条。
"舒尔茨教授的初步评估。"他快速浏览着内容,表情逐渐明亮,"他说你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康复几率提高到80%以上!"
颜晓晴接过文件,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乐观的预后评估。希望,这个她最近很少感受的情绪,突然像春天的嫩芽破土而出。
林小满看看颜晓晴,又看看俞川,识趣地拿起包:"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聊。"
门关上后,工作室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雨声变得柔和,窗外的城市灯光在湿润的玻璃上晕染开来。
"我后天就要去伦敦了。"颜晓晴轻声说。
"我知道。"俞川站在窗前,背对着她,"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或者...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去伦敦陪你。"
颜晓晴走到他身边,两人一起看着窗外雨中的城市:"为什么改变主意?之前你说我应该去。"
"因为我太骄傲了。"俞川转身面对她,"骄傲到不敢承认我害怕你走,害怕你...不再回来。"
"俞川,"颜晓晴直视他的眼睛,"看着我画画时,你在想什么?"
"我想..."俞川的声音变得异常柔和,"这双手怎么能创造出这么美的东西。这双眼睛怎么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光。这个人...怎么能让我如此..."
他的话没能说完。颜晓晴用右手轻轻抓住他的衣领,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嘴唇。
俞川僵住了一秒,然后回应了这个吻,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腰,避开她受伤的左腕。这个吻带着咖啡的苦涩和雨水的清新,还有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终于得到释放的甜蜜。
分开时,颜晓晴的左手不自觉地抚上俞川的脸颊。他覆盖住那只颤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上。
"你的手会好的。"他低声承诺,"无论需要多长时间,多少代价。"
"如果好不了呢?"颜晓晴问出了最深的恐惧,"如果我再也画不出满意的作品..."
"那么我们会找到新的表达方式。"俞川坚定地说,"就像你从音乐到绘画一样。但这一次,你不会独自面对。"
窗外的雨停了,云层间透出几颗星星的光芒。颜晓晴靠在俞川胸前,听着他稳定的心跳。左手腕的疼痛依然存在,但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给我看看。"她突然说,"《左手边的光》。"
俞川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打印稿:"还没修改好..."
颜晓晴接过稿子,坐在沙发上开始阅读。故事讲述一个作家偶然发现隔壁的女画家是他默默关注多年的艺术家,却因为骄傲和误解差点错过她的故事。文字犀利又温柔,带着俞川标志性的洞察力和她从未见过的脆弱坦诚。
读到一半,她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打湿了纸页。俞川跪在她面前,轻轻擦去她的泪水。
"写得不好。"他自嘲地说。
"写得很好。"颜晓晴用颤抖的左手抚摸他的头发,"尤其是这段...作家终于明白他爱上的不是她的画,而是她透过画看世界的方式。"
俞川抓住她的手,轻轻吻了吻那道伤疤:"六个月后,我们去瑞士。在那之前,伦敦和这里只有两小时的飞行距离。"
"你会来参加我的开幕展吗?"颜晓晴问。
"只要你不介意我在记者面前吻你。"
颜晓晴笑了,这是她许久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那会上头条的。"
"正好为新书做宣传。"俞川也笑了,眼角泛起细纹。
夜深了,他们肩并肩坐在工作室的小沙发上,分享着同一张毯子。俞川讲述着他如何通过林小满得知她手伤的真相,如何连夜联系各国专家;颜晓晴则告诉他发现他早期作品中的那些笔记,以及雨中看到他和李莹时的心碎。
误会一个个解开,伤口一点点愈合。窗外,第一缕晨光悄悄爬上天际。
颜晓晴看着熟睡中的俞川,他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眼镜歪歪地架在鼻梁上。她轻轻摘下眼镜,想起《左手边的光》中的最后一句话:
"有些光,一旦照进生命,就再也无法忍受黑暗。"
她的左手不再颤抖,安静地躺在俞川的掌心,像一只终于找到归途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