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寒潭之上，将蒸腾而起的雾气染成一片朦胧的冷辉。池弥雾赤足踩在青石板上，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霜色披帛垂落至地，早已被深秋的露水浸湿，却未见她稍作停顿。药匣中的琉璃罐微微晃动，冰蟾蜍在里面不安分地鼓动腮帮，仿佛也能感知到今晚空气中弥漫着的异样气息。
“阿姊。”
转角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轻响，那声音如同冬日里第一场雪落地时的细微碎裂声。宫远徵的声音随之响起，比寒潭水更清冽、更冰冷。池弥雾抬手将玉簪往发髻深处推了推，转身间裙裾扫过满地婆娑竹影，发出窸窣细响。
宫远徵倚靠在朱漆廊柱旁，玄色锦袍下摆沾染了一抹暗红，不知是血迹还是光影交错所致。他的抹额缀着银铃，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与月光碰撞出星星点点的光泽。“角宫送来的试药人太吵。”他歪头轻笑，声音带着几分慵懒，指间银丝手套还沾着未干的血珠，“我割了他的舌头，阿姊不会生气吧？”
池弥雾闻到了血腥气中的甜腻味道，那是毒性发作后的标志。她抬手拂去少年肩头的一片落花，指尖刚触到刺绣云纹便迅速收了回来。“徵公子该换药了。”话音未落，药匣开启，冰蟾蜍突然剧烈抽搐，琉璃罐撞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宫远徵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得像要将这三年来始终隔着的纱帐烧穿。“你叫我什么？”他低声问，语气里夹杂着压抑的情绪，银铃再次随风呜咽作响。他眼底泛起因试毒后残留的猩红色，“三年前你高烧不退抓着我的袖子喊远徵，如今倒学那些蠢货……”
“公子慎言。”池弥雾抽回手的动作温柔却又不容抗拒，像是在解开缠住剑穗的丝线。她掀开少年染血的衣摆，露出横贯腰腹的狰狞伤口——这是今晨在旧尘山谷遇袭时留下的痕迹。当时宫尚角的马队惊起寒鸦，她在瞭望塔看得真切：宫远徵用淬了毒的指尖扣住刺客咽喉，却任由对方刀刃划过自己的要害。
药粉洒在伤口上的瞬间，宫远徵肌肉紧绷，喉咙间传来一声压抑的喘息。寒潭深处忽然传来机关转动的轰鸣，池弥雾脑海中浮现出上月在此附近拾到的鎏金暗器，其花纹与无锋刺客常用的蝶形镖毫无二致。
“阿姊的手比雪还冷。”宫远徵突然握住她正在包扎的指尖，毒血浸透的绷带缠绕在两人交叠的指节之间，“要不要我把地龙烧热些？你总是在子时来送药……”
铜铃骤然响起，檐角回荡着清脆的余音。十八名绿玉侍应声落地，为首的青年盯着她发间的玉簪，神情恍惚：“弥雾姑娘，羽宫那边送来新的试药人……”
“滚。”宫远徵抬手射出三枚毒蒺藜，侍卫们慌忙退后时撞翻了药篓。池弥雾弯腰去捡滚落的龙胆草，耳边传来少年带笑的低语：“阿姊总这样，怪不得他们都说你是雪做的仙子。”他忽然凑近她耳畔，气息拂过玉簪垂落的流苏，“可我知道，阿姊的血……是烫的。”
最后一层纱布系成蝴蝶结时，池弥雾瞥见少年腰间新添的淤青。她隐约记起几日前在藏书阁翻阅过的毒经残页——七星海棠的解法需要药引子在胸口剜出血洞。
“公子该学着自己上药了。”她将药瓶搁在青玉案上，冰蟾蜍在琉璃罐中发出濒死的咕噜声。宫远徵把玩着淬毒短刀，刀锋映出她转身时飘飞的发带。“阿姊以为这些废物伤得了我？”他突然将刀刃刺入掌心，鲜血顺着银纹刀槽滴进寒潭，“看，连痛觉都迟钝了呢。”
池弥雾僵立原地，月光将少年带笑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两半。她想起三年前那个夜晚，十四岁的宫远徵跪在寒潭里抱着昏迷的她，发梢结满冰晶，手中金丝甲沾满七十三个刺客的血。“别死。”那时少年把额头贴在她冰凉的掌心，哭得像个弄丢糖人的孩子，“你说要教我配比九重葛的毒性……”
此刻，宫远徵歪着头舔舐掌心血痕，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池弥雾从袖中取出青瓷瓶，倒出两粒用自己血培育的解毒丹。少年擒住她手腕，就着这个姿势吞下药丸，舌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指尖。
“好苦。”他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伤口渗出的血逐渐染红了衣襟，“阿姊喂的药，比黄莲还苦呢。”
子时的更鼓敲响，惊飞寒鸦。池弥雾转身没入长廊阴影，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宫远徵的目光停留在她后颈——那里有个月牙状疤痕，是当年刺客箭簇留下的印记。少年总爱在配毒时突然咬住那块肌肤，直到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
回药庐的路上，她又被拦了七次。膳房小厮捧着莲子羹说姑娘守夜辛苦，巡逻侍卫“不小心”掉落了祖传玉佩。池弥雾将金丝甲护腕又收紧了些，腕间红痕是今晨宫远徵发怒时留下的——因为她替角宫那个中毒的侍女求情。
推开药庐木门时，月光正照着案上那支鎏金簪。这是及笄礼时宫远徵送的礼物，镶嵌着西域进贡的孔雀胆。簪尾刻着极小一行字：吾血吾骨，尽为阿姊药引。
突然，寒潭方向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池弥雾握紧簪子冲出去时，看见宫远徵蜷缩在青玉案下，七窍已渗出黑血。少年手中攥着半截断箭，箭簇上的无锋蝶形标记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这次……真的疼啊……”他朝她伸出手，笑容浸在血泊里，“阿姊的解毒丹……再加点蜂蜜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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