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上的酸痛像一根细细的线，从斜方肌一直延伸到脖颈右侧。王楚钦转了转脖子，听见轻微的咔哒声。上午训练时那个反手变直线总是不够果断，林指导说问题出在脚步启动慢了零点几秒，导致整个击球节奏都晚了一拍。

零点几秒。在乒乓球的世界里，这就是天堑。

他站在文献室深色的木门前，犹豫了一下才推开。门轴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室内光线很暗，只有靠窗的几片区域被阳光照亮，其他地方都沉在阴影里。空气里有种特殊的味道——旧纸张、灰尘、还有某种像是木头受潮后又干透的气息，混在一起，成了“资料室专属”的气味。

王楚钦很少来这里。平时需要的技术分析，队里会有整理好的电子版发到平板上。但这次不同，那个欧洲对手的打法有点特别，他翻遍了现有的分析报告，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林指导建议他来看看更早的资料：“有时候老录像里能看出一个人的根子，他小时候怎么打的，现在再怎么变，底子还在。”

靠窗的长桌积了薄薄一层灰。王楚钦用袖子擦了擦，坐下。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笔、还有队里给的那份对手基本信息表。表格打印在那种很旧的针式打印机纸上，字迹都有点晕开了。

他先花了几分钟适应这里的安静。是真的安静，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能听见窗外很远的地方有隐约的哨声——大概是田径队在训练。室内只有空调出风口低低的嗡鸣，像某种背景白噪音。

翻开第一本资料册，是五年前某站公开赛的简报合集。纸张已经泛黄，边缘有些卷曲。王楚钦小心地翻开，怕弄坏了。对手的名字出现在四分之一决赛那页，照片里的脸比现在年轻很多，眼神里有种初出茅庐的锐气，但也看得出紧张。

笔记开始了。他写下对手惯用的发球站位，喜欢偷袭的线路，相持中反手的弱点。笔尖摩擦纸张，沙沙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特别响亮。

门又被推开了。

王楚钦抬头，看见徐清禾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书。她看见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眉毛微微挑起，嘴角动了动——那是个无声的“哟，这么巧”的表情。她放轻脚步走进来，像猫一样几乎没声音，在对面的位置坐下。

“你也来查东西？”她压低声音问，手指了指周围，示意这里要安静。

王楚钦点点头，把笔记本往她那边转了转，让她看到上面的字。徐清禾凑过来看了看，眼睛扫过那些战术符号和线路图，然后抬眼看他，做了个“厉害”的口型。

她从自己那堆书里抽出一本摊开。王楚钦瞥了一眼封面，是英文的，标题里有“运动心理”和“表现艺术”之类的词。两人又各自埋下头，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安静持续了大概十分钟。王楚钦正试图从一段模糊的比赛描述中推断对手当时的战术意图时，手里的笔突然一滑，掉在了地上。

“啪嗒。”

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弯腰去捡。对面，徐清禾的肩膀抖了一下，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到了。两人目光对上，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尴尬，然后同时无声地笑起来。徐清禾摇摇头，用嘴型说“小心点”，王楚钦耸耸肩，捡起笔，在裤子上擦了擦。

这个小插曲过后，室内的气氛松弛了一些。王楚钦注意到徐清禾看书时有个小习惯——她会用左手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头发，绕在食指上，松开，再绕。阳光从她侧后方照过来，给那缕头发镀上浅金色的边。

“诶。”

徐清禾忽然轻声开口，把书往桌子中间推了推。王楚钦抬头。

“这篇论文，”她指着其中一页，“讲运动员在高压下的注意力分配。这个比喻挺好的——说注意力像探照灯。”

王楚钦凑过去看。论文是双语排版，左边英文右边中文。他读了几行，确实有点意思。作者把新手比作不会控制探照灯的人，光到处乱晃，什么都照不清；老手则知道该照哪里，即使周围一片黑，只要关键的那点亮着就行。

“挺形象的。”他说，声音压得很低。

“对吧？”徐清禾眼睛亮起来，“我上周练那个新旋转的时候，好像就是这种感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音乐，想裁判，想昨天哪个地方没做好……结果越练越差。”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书页，“后来陆教练让我什么都别想，就想脚踝转动的感觉。你猜怎么着？成了。”

王楚钦点点头。他想起自己接发球的时候，如果老琢磨“这球会不会很转”“对手是不是在骗我”，基本就完了。就得只看球，看它从哪来，落到哪，其他的都交给身体记忆。

“但表演滑不一样吧？”他问，“不是得分项目，是不是可以放松点？”

徐清禾想了想：“可以放松，但不能散。嗯……怎么说呢，就像探照灯的光可以柔和一点，照的范围大一点，但不能乱晃。还是要有一个焦点，可能是某个情感，某个故事片段，或者就是冰面本身。”

这个补充让王楚钦觉得更有意思了。他拿过自己的笔记本，在空白处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一个探照灯，光线有粗有细，有聚有散。徐清禾看着他画，忽然笑了。

“你画图比写字好看。”

“……专心看论文。”

安静重新降临，但和之前那种完全的寂静不同，现在空气里多了点流动的东西，像是两个人的思绪在安静中悄悄交汇。王楚钦继续查资料，但脑子里时不时会冒出那个“探照灯”的比喻。他发现自己查资料的方式也在印证这个理论——不再漫无目的地翻，而是先明确要找什么：对手在关键分时的习惯、第三板衔接的偏好、正手位短球的处理方式……有了焦点，效率高了很多。

过了大概半小时，徐清禾合上论文，揉了揉眼睛：“看得眼睛都花了。”

“休息会儿？”

“好。”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动作很轻，怕打扰这里的安静。王楚钦也起身活动肩膀，跟着她在书架间慢慢踱步。通道很窄，两人只能一前一后。阳光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像微型的光之河流。

“这里还有老照片。”徐清禾停在靠墙的一个书架前。这个架子上放的都不是书，而是一本本黑色封面的相册，大小不一，有些看起来年代久远。

她小心地抽出一本，封面已经褪色成深灰色。翻开，第一页是张黑白照片，四个穿着背心短裤的运动员站在一张简陋的球台前，背景是水泥墙，墙上刷着“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标语。照片右下角用白色墨水写着日期，字迹已经模糊，勉强能认出是“1978”开头。

“这得多少年了。”王楚钦凑近看。照片里的运动员都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出头，笑容特别朴实，牙齿在黑白照片里白得发亮。

“比我爸妈年纪都大。”徐清禾轻轻翻页，指尖小心地避开照片边缘——那里已经有些脆化了。后面几页还是黑白，但渐渐有了彩色。有一张是领奖台上的照片，三个年轻人捧着奖杯，中间那个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

翻到中间时，徐清禾的手停住了。这张照片抓拍的是一个瞬间：一个女运动员摔倒在地，冰刀在冰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她的表情是咬牙忍痛的，但手已经撑在地上准备爬起来。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1985年，全国锦标赛赛前训练。

“这张……”徐清禾轻声说，“看着都疼。”

王楚钦看着照片里那个女运动员的眼神。那不是痛苦，也不是沮丧，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疼痛，但接受了，并且在疼痛中寻找重新站起来的方法。他突然想起自己某次比赛时拉伤大腿，当时差不多就是这个表情。

“你看这个。”他指着一张合影。几十号人站成四排，最前面蹲着一排小孩，最大不过十岁，最小可能才五六岁，穿着统一的运动服，对着镜头笑。照片背景是一个老训练馆，墙上挂的横幅写着“青少年集训营结业留念”。

“这是什么时候的青训营啊。”徐清禾仔细辨认那些稚嫩的脸，“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后来打出来的。”

“肯定有。”王楚钦说，“每个时代站在顶尖的人，都是从小这么一排排站过来的。”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体校的合影。也是这么一排排站着，也是穿着不合身的运动服，也是对着镜头傻笑。那时候哪知道以后会进国家队，会打国际比赛，会站在这里看更早年代的照片。

徐清禾继续往后翻。相册的后面部分，彩色照片多了，清晰度也高了。有一张照片让她看了很久：一个年轻的冰舞组合在训练，男孩托举女孩，女孩在空中展开身体，像要飞起来。但仔细看能发现，男孩的手臂在微微发抖，女孩的表情也不是完全的舒展，而是带着一种紧绷的专注。

照片下面的注解很简单：1992年，冬奥会前集训。

“他们后来去了吗？”徐清禾问，声音很轻。

王楚钦摇摇头：“不知道。”

这才是这些照片最触动人的地方——它们定格了一个瞬间，却不告诉你后来。照片里的人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坚持了还是放弃了，继续了还是转行了，全都成了谜。你只能看到那个瞬间，那个决定按下快门的一百分之一秒里，他们在想什么，在感受什么。

翻到最后一页时，徐清禾的手指在相册封底停留了一会儿。封底是硬纸板，边缘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粗糙的纤维。她轻轻摸了摸，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相册合上，放回书架原来的位置。

“有时候会觉得，”她走回座位，声音还是很轻，“我们也在创造这样的瞬间。训练的时候，比赛的时候，那些没人拍照的普通日子……其实都是历史的一部分。”

“我们就是未来的老照片。”王楚钦说。

徐清禾笑了：“对。几十年后，可能也会有小孩翻到我们的照片，好奇我们是谁，我们那时候的训练是什么样的。”

“那得让摄影师拍好看点。”

“现在都是高清数码了，随便拍，随便删，随便美颜。”徐清禾坐下，翻开另一本书，“反而没那种……嗯，郑重感了。老照片之所以动人，就是因为它不可修改。那一刻是什么样，就永远是什么样。”

王楚钦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对。现在手机里存着几千张照片，大多数拍完就再没看过。而刚才那本相册里的每一张，都被精心挑选、冲洗、粘贴、保存。那个过程本身就意味着某种珍视。

两人重新开始看书。王楚钦找到了一段关键资料——对手在青少年时期参加某次比赛的总结报告。报告是手写的，字迹潦草，但内容很详细。里面提到这个选手小时候反手很强，正手是短板，后来为了弥补，花了大量时间练正手，结果现在正手成了主要得分手段，但反手的基本功还在。

“原来根子在这里。”王楚钦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发现。他忽然理解了林指导为什么让他来看老资料——有些东西就像树的年轮，一层层长出来，但最中心的那个圈，永远在那里。

窗外的哨声又响了一次，这次近了些。王楚钦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快两小时。肩膀的酸痛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可能是注意力转移的缘故。

“你查得怎么样了？”徐清禾问，她也合上了书。

“差不多了。”王楚钦展示了一下写了四五页的笔记本，“找到点有用的。你呢？”

“找到几篇论文，挺有启发的。”徐清禾拍拍面前的书，“特别是那篇关于注意力分配的，我觉得可以用到新节目的编舞里。”

“怎么用？”

“比如那段总也卡不好的衔接，”徐清禾边说边用手比划，“我之前老想着怎么把每个动作都做到位，结果哪个都没做好。如果像论文里说的，把注意力聚焦在一个核心元素上——比如身体的流动性，其他的动作围绕这个来，说不定会顺很多。”

王楚钦点点头。他虽然不是编舞，但这种思路他懂。打球也一样，如果老想着“这板要拉出质量”“下板要准备变线”“脚步要跟上”，反而会僵。有时候就是抓住一个核心感觉，其他的自然就来了。

他们开始收拾东西。把借阅的书放回原处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得记住每本书原来的位置。徐清禾很仔细，每放一本都要确认书脊上的标签和书架上的分区对得上。王楚钦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心地把资料册插回正确的格子。

最后放回那本相册时，徐清禾的手在封面上停留了片刻。王楚钦看见她的眼神有点飘远，像是在想什么。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徐清禾摇摇头，把相册推回书架深处，“就是觉得，能在这里训练，能看这些资料，能……能成为这个历史长河里的一个点，挺好的。”

离开文献室时，外面的光线亮得刺眼。两人在门口眯着眼睛站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走廊里有脚步声和说话声，是其他队员在走动。那种从绝对安静到日常喧闹的转换，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是从一个世界回到另一个世界。

“你下午训练到几点？”王楚钦问，声音不自觉地恢复了正常音量。

“正常时间吧。你呢？”

“我也差不多。”王楚钦顿了顿，“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可以聊聊今天看的。”

徐清禾转头看他，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把她的睫毛照成半透明的金色：“好啊。正好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关于什么的？”

“关于你们打球的时候，具体是怎么分配注意力的。”徐清禾说，“我想听听实战的例子，可能比论文更有参考价值。”

这个理由很合理。王楚钦点头：“行，那晚饭见。”

走到岔路口，一个往乒乓球馆，一个往花滑馆。他们停下脚步。

“那……晚上见？”徐清禾说。

“嗯，晚上见。”

王楚钦看着她抱着书走向花滑馆的背影。下午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走廊光洁的地面上，随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他忽然想起刚才相册里那张摔倒的照片，那个女运动员咬牙撑地的瞬间。几十年过去了，还是同样的场馆，同样的训练，同样年轻的人抱着对未来的期待走过这条走廊。

时间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他转身朝乒乓球馆走去。肩膀已经不酸了，但脑子里很满——不只是对手的资料，还有那些老照片，那个探照灯的比喻，徐清禾说“我们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时的表情。这些看似和下午训练无关的东西，不知为什么，让他觉得脚步更踏实了些。

回到训练馆，林指导正在和白天的训练数据。看见王楚钦进来，抬头问：“资料查得怎么样？”

“找到了些有用的。”王楚钦拿出笔记本，翻到记关键发现的那页，“对手小时候反手强正手弱，后来专门补了正手。我觉得我们可以从这个思路入手……”

他开始讲解自己的发现，语气里有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兴奋。林指导听着，偶尔点头，偶尔追问细节。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把球台照成温暖的金色。

而在花滑馆里，徐清禾把借来的书交给陆教练，简单说了论文的要点。陆教练边听边点头：“注意力分配……这个角度不错。你试试应用到那段衔接里，明天上冰看看感觉。”

“好。”徐清禾应下。她走到休息区，从包里拿出自己的训练笔记本，翻到记录新节目问题的那一页。在“第三段衔接卡顿”旁边，她写下“注意力聚焦——流动性”，然后画了个圈，打了个星号。

写完后，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文献室的光线，旧纸张的味道，那些黑白照片里年轻的脸。然后画面切换，变成相册里那个摔倒的运动员，她的表情，她撑地的手。最后，画面停在那张青训营的合影上，一排排稚嫩的脸，对着镜头笑。

她睁开眼睛，看向窗外的冰场。已经有队员在上冰训练了，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哧哧地响，在空旷的场馆里回荡。这一刻，她突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站在哪里——在一条很长的河的中间，前面有很多人走过，后面还会有很多人来。而她能做的，就是认真走好自己这一段。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王楚钦发来的消息：“晚上六点半，食堂老位置？”

徐清禾回复：“好。对了，那篇论文里还提到一个概念叫‘巅峰体验’，但文献室没有相关的书。你听说过吗？”

很快收到回复：“没听过。要帮你问问队里的心理老师吗？”

“不用，我就随口一提。晚上见。”

“晚上见。”

徐清禾放下手机，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冰场。下午的训练要开始了，新的想法要实践，老问题要解决。但此刻，她的心里有种奇异的平静，像是找到了某个支点，知道自己要往哪里用力。

她站起身，走向更衣室。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和几十年前、几百个年轻运动员走过这里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过去，现在，未来，在这一刻连成了一条线。

而她，正走在这条线上。

（本章完）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