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训练包的时候，拉链卡住了。王楚钦用力拽了两下，哗啦一声，包里东西散出来小半——护腕、能量胶、替换的T恤，还有一个白色的小方块滚到地上。

他弯腰捡起来，是副无线耳机。充电盒边角磨得有点发白，上面贴着的星星贴纸颜色都淡了。他自己的耳机是黑色的，放在宿舍抽屉里。这是谁的？

王楚钦顺手把耳机塞进自己耳朵，按了按，没反应。哦，得开盖。打开盒子，耳机自动连接上他手机的蓝牙。他随便点了首自己歌单里的歌，前奏响起——等等，不对。

不是他常听的那首摇滚。是钢琴，清澈得像水滴落进深潭，一下，又一下，在安静的午后宿舍里格外清晰。他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歌单。

同屋的队友从洗手间出来，擦着头发：“哟，改听古典了？有品位啊大头。”

“不是我的。”王楚钦摘下耳机，仔细看了看那个星星贴纸，忽然笑了。他想起徐清禾的水壶上好像也有个类似的贴纸，不过她那个是银色的，这个是金色的。

手机震动，正好是徐清禾的消息：“我耳机好像失踪了……会不会在你那儿？（哭泣表情）”

王楚钦拍了个照片发过去，故意问：“这是你的吗？我在我包里找到的。”

对方秒回：“是它！就是它！你下午在哪儿？我过来拿？”

“我刚练完力量，在宿舍。你要现在过来？”

“嗯嗯！等我十分钟！”

结果八分钟不到，敲门声就响了。王楚钦开门，徐清禾站在门外，有点喘，脸颊微红，看样子是小跑过来的。她今天扎了个丸子头，几缕碎发黏在额角。

“这么快？”王楚钦侧身让她进来。

“怕你等会儿又去训练了。”徐清禾进门，眼睛立刻锁定他手里的白色耳机盒，“就是它！我找了半天，还以为掉在食堂了。”

王楚钦递给她：“怎么跑我包里来了？”

“昨天不是去球馆找你吗？”徐清禾接过耳机，珍惜地擦了擦盒子表面，“可能拿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滑进去了。谢谢啊，这个跟了我好几年了，丢了我会心疼死的。”

“这么旧了还不换？”

“用习惯了嘛。”徐清禾打开盒子，两只耳机安静地躺着，“而且它陪我比过好多赛，算幸运物了。”

王楚钦点点头，运动员多少都有点自己的小迷信。他也有条用了多年的毛巾，虽然边都磨毛了，但大赛总带着。

“对了，”徐清禾忽然想起什么，“你刚才……是不是听了里面的歌？”

王楚钦有点不好意思：“听了两秒。一打开自动连我手机了。”

“听到哪首了？”

“就，钢琴的，挺安静的。”

“啊，那是肖邦的夜曲，op.9 no.2。”徐清禾眼睛亮起来，“你觉得怎么样？”

王楚诚实地答：“挺好听，虽然我不太懂古典乐。”

“没事，好听就行。”徐清禾笑了，把一只耳机递给他，“要不要听听完整版？正好我走到这儿有点累了，歇会儿。”

两人在宿舍的小沙发坐下。沙发不大，勉强挤两个人，胳膊挨着胳膊。徐清禾重新播放那首夜曲，把音量调到适中。

音乐再次流淌出来。这次王楚钦认真听了，钢琴声像月光，缓缓铺满整个房间。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安静的夜晚，窗外有树影摇晃，远处传来隐约的车声。很奇妙，音乐不说话，却能把人带到某个特定的氛围里。

一曲终了，徐清禾按了暂停：“怎么样？”

“很……安静。”王楚钦睁开眼，“听着心里会静下来。”

“我比赛前有时候会听这个。”徐清禾说，“特别紧张的时候，听一会儿，深呼吸几次，就好多了。”

“你们比赛前都听音乐？”

“看个人习惯。有的队友听摇滚，有的听流行，我一般听古典或者纯音乐。”徐清禾划拉着手机屏幕，“我歌单里好多都是训练时听的，你要不要听听？”

王楚钦点头：“好啊。”

于是他们就从宿舍出发去食堂吃晚饭，一人一只耳机，分享着同一个歌单。傍晚的训练基地有种慵懒的美感，夕阳把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很长。梧桐树叶开始黄了，偶尔飘下一两片，在空中打几个旋才落地。

第一首是某部电影的原声，弦乐悠扬。徐清禾边走边轻声说：“这首是我上个赛季短节目的音乐，剪接版。原版有七分钟，我们剪成了两分五十秒。”

“剪掉那么多不可惜吗？”

“没办法，比赛有时间限制。”徐清禾说，“有时候忍痛剪掉特别喜欢的段落，编舞老师和我都要纠结好久。”

王楚钦想象那个画面——她对着电脑，一遍遍听，这里留一点，那里切一点，像做精细的外科手术。原来花滑运动员不只是训练，还要懂音乐剪辑。

第二首是流行歌，女歌手的声音空灵。听到副歌部分，徐清禾的手指不自觉地在大腿外侧轻轻划动，像在冰上划弧线。王楚钦注意到了，没说话，只是觉得这样的小动作很可爱。

走到食堂门口时，歌单跳到第三首——居然是首动漫主题曲，前奏欢快跳跃，还带着卡通音效。徐清禾“啊”了一声，手忙脚乱要切歌。

“别切。”王楚钦按住她手腕，“挺好听的。”

“这、这个是我小时候看的动画……”徐清禾耳朵有点红，“不小心混进训练歌单了。”

“为什么不小心？”王楚钦笑，“喜欢就留着呗。”

徐清禾看他真的在认真听，松开了切歌的手。歌曲很活泼，歌词唱的是勇气和友谊。两人站在食堂门口听完，才推门进去。

“其实有时候训练累了，听这种歌反而能充电。”徐清禾小声解释，“傻乎乎的，但是让人开心。”

“我懂。”王楚钦说，“我歌单里还有西游记主题曲呢。”

徐清禾睁大眼睛：“真的？”

“真的。”王楚钦一本正经，“‘刚擒住了几个妖，又降住了几个魔’——多带劲。”

两人都笑了，拿了餐盘去排队。食堂里人不少，嗡嗡的说话声和餐盘碰撞声混在一起。他们找了靠窗的角落位置，面对面坐下。

手机放在桌子中间，耳机线拉得长长的。徐清禾点开下一首，是某位大提琴家的独奏，声音深沉浑厚，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这首呢？”王楚钦问。

“这首……是备选。”徐清禾用筷子轻轻戳着米饭，“下赛季自由滑的音乐还没最终确定，这是备选之一。编舞老师说这首情感层次丰富，适合表现复杂的节目。”

“你更喜欢哪首？”

徐清禾想了想：“都挺喜欢的，但感觉不一样。钢琴那首像月光，这首像深海。”她顿了顿，“其实选音乐特别难。要适合自己风格，要能打动裁判和观众，还要技术上能驾驭——有时候音乐太好听了，反而不敢选，怕自己滑不出来那种意境。”

王楚钦认真听着。他从未想过选音乐会这么复杂。乒乓球的背景是统一的，比赛时只有球和拍子碰撞的声音，以及自己的呼吸声。而花滑运动员要带着一个完整的故事上冰。

“你会紧张吗？”他问，“当着那么多人表演。”

“会啊。”徐清禾夹了块西兰花，“特别是大赛，上场前心跳得特别快，手会凉。这时候我就听歌，听那些熟悉的、让我安心的歌。”

“有哪首特别管用吗？”

徐清禾在手机上翻找，点开一首：“这个。”

前奏是简单的吉他扫弦，男声温柔地唱起来。歌词关于回家，关于有人等待。王楚钦听着，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这首没什么特别的，”徐清禾说，“就是一个独立音乐人的歌，很小众。但有一次我比得很差，下场后躲在更衣室哭，随机播放到这首，忽然就觉得……没关系，还能继续。”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但王楚钦能想象那个画面——年轻的女孩，刚经历失败，一个人在陌生的场馆里，耳机里传来陌生的安慰。那一刻的孤独和救赎。

“现在它也在我歌单里了。”他说。

徐清禾抬头看他，眼睛在食堂的灯光下显得很亮：“真的？”

“嗯，一会儿就加。”

他们就这样边吃边听，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小时。周围的队友换了好几拨，有人路过时好奇地看他们一眼——两人面对面坐着，各戴一只耳机，偶尔低声说话，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听歌，像有个透明的罩子把他们和喧闹的食堂隔开。

吃完饭，徐清禾看了眼时间：“要不要去冰场那边坐坐？休息区现在应该没人。”

“好。”

花滑馆的二楼休息区空无一人。一整面玻璃墙对着下面的冰场，此刻冰面已经清空，灯光调到了最低档，只有几盏安全灯亮着，在冰面上投下蓝白色的冷光，像深夜结冻的湖。

两人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徐清禾把歌单调到“安静系列”，大多是纯音乐，有些甚至只是环境音——雨声、海浪声、篝火噼啪声。

“这些是睡觉前听的。”她说，“有时候训练太兴奋了睡不着，就听这个。”

王楚钦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耳机里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真实的雨水声从窗外传来——北京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了。

雨声叠着雨声，真的和假的混在一起，分不清了。他感觉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下午力量训练带来的酸痛感在雨声中变得模糊。

“你累了吗？”徐清禾轻声问。

“有点。”王楚钦没睁眼，“今天练得狠。”

“那你睡会儿，我在这儿。”

这话说得自然，像理所当然的事。王楚钦心里动了一下，睁开眼看她。徐清禾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侧脸对着窗外，雨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她很安静，像一幅画。

“你不累？”

“我还好。”徐清禾转回头，“今天冰上训练时间短，主要练陆地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只听雨声。耳机里的雨渐渐停了，换成海浪声，一波一波，永不停息。

“有时候坐在这里，”徐清禾忽然说，“看着空冰场，会觉得特别踏实。不管比赛输赢，不管今天训练顺不顺利，只要回到这里，就觉得……嗯，我还在我的轨道上。”

王楚钦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冰场。巨大的白色冰面安静铺展，隐约能看见一道道冰刀划过的痕迹，纵横交错，像某种神秘的书写。那是徐清禾和她的队友们留下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你第一次站上国际比赛的冰场，害怕吗？”

“怕啊。”徐清禾笑了，“怕得腿软。那时候才十六岁，站在等分区，周围全是外国选手和教练，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分数出来前那几分钟，感觉像过了几个世纪。”

“后来怎么好的？”

“后来比得多了，就习惯了。”徐清禾顿了顿，“也不是真的习惯，只是学会了和害怕相处。知道它来了，就深呼吸，听歌，想动作细节，用具体的事把脑子填满，就没空害怕了。”

王楚钦懂这种感觉。他第一次打国际大赛时，手抖得差点握不住拍。现在虽然还会紧张，但知道怎么把紧张转化成专注。

雨下得大了些，敲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徐清禾换了一首歌，是某部纪录片配乐，悠远苍凉。

“这首让我想起贝尔加湖。”她说，“我没去过，但看过照片。冬天的时候，湖面结冰，蓝得像宝石。人们可以在上面走，滑冰，但冰层下几百米深的水还在流动。”

王楚钦听着音乐，想象那个画面。冰与水的共存，寂静与流动的共生。很美，也很孤独。

“你会想去吗？”

“想啊。”徐清禾说，“等退役了，想去看看。不训练，不比赛，就只是去看。”

“那我陪你去。”

徐清禾转过头，看着他。雨夜的灯光昏暗，她的眼睛却格外清晰：“真的？”

“真的。”王楚钦说，“我也没看过。”

他们又沉默下来。这次不是尴尬的沉默，是舒适的、不需要填满的沉默。耳机里的音乐换成了钢琴独奏，简单干净，像雨后的天空。

坐了不知多久，徐清禾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王楚钦看了眼手机，快九点了。

“该回去了。”他说，“明天还要训练。”

“嗯。”

收拾东西时，徐清禾忽然说：“今天谢谢你。”

“又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听这些。”徐清禾把耳机仔细收好，“这些歌……我很少和人分享。怕别人觉得无聊，或者觉得我矫情。”

“不无聊。”王楚钦认真地说，“也不矫情。我喜欢听。”

徐清禾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点不好意思：“那下次，换我听你的歌单。包括西游记。”

“行，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的品味比较……杂。”

“杂才好呢。”

走出花滑馆，雨已经小了，变成细细的雨丝。王楚钦撑开伞——他习惯在训练包里放把折叠伞，以防万一。伞不大，两人靠得很近才能都不淋湿。

去女寝的路上，徐清禾又分享了几首歌。有一首老粤语歌，她说她妈妈以前常听；有一首爵士乐，她说是在巴黎比赛时咖啡馆里听到的，后来找了很久才找到；还有一首纯音乐，只是风铃的声音，她说失眠时听这个最管用。

每一首都带着一个小故事，一段记忆。王楚钦安静地听，偶尔问一句，更多时候只是记在心里。他忽然觉得，分享歌单像分享一本日记，每一首歌都是一个日子，一种心情。

到女寝楼下，徐清禾把耳机还给他：“差点忘了，你的。”

“你先用着吧，明天再还我。”

“那你呢？”

“我宿舍还有副备用的。”王楚钦说，“而且……我想建个歌单，建好了再跟你换回来。”

徐清禾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真的。”王楚钦顿了顿，“不过需要点时间，我慢慢选。”

“不急。”徐清禾轻声说，“你慢慢选，我等着。”

她转身要进楼，又回头：“对了，耳机快没电了，记得充。”

“好，晚安。”

“晚安。”

看着徐清禾走进楼里，王楚钦才转身离开。雨已经完全停了，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味。他收起伞，慢慢走回宿舍，耳边似乎还萦绕着今晚听过的旋律——钢琴、大提琴、海浪、雨声、老歌、动漫主题曲……混杂在一起，构成一个丰富的、属于徐清禾的声音世界。

回到宿舍，队友已经睡了。王楚钦轻手轻脚洗漱完，坐在桌前，打开音乐APP。他有个很久没更新的歌单，叫“随便听听”，里面大多是训练时听的节奏强的歌。他新建了一个，命名为“分享”。

从哪儿开始呢？

他想了一会儿，先加了今天徐清禾分享的几首——那首夜曲，那首大提琴，那首关于回家的独立音乐。然后他开始从自己的收藏里选。

一首老摇滚，是他第一次赢下青少年全国赛时听的，耳机里单曲循环了一整晚。

一首电影主题曲，没什么特别理由，就是觉得旋律好听。

一首纯音乐，是某次受伤不能训练时，在理疗室常听的，帮助他熬过了那段烦躁的日子。

一首相声选段——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了进去。徐清禾说想听的。

一首八十年代的老歌，他爸爸最爱唱的，小时候觉得土，现在觉得亲切。

选到第十首时，他停了下来。不着急，慢慢来。歌单就像关系，需要时间沉淀，需要经历填充。他想选那些真正有意义的歌，而不是随便凑数。

关掉手机，他躺到床上。雨后的夜晚格外安静，能听见很远处的车声。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又响起那首夜曲的旋律。钢琴声像月光，像雨后的路面，像徐清禾安静听歌时的侧脸。

而在另一间宿舍里，徐清禾正在给耳机充电。白色的小盒子连上电源，指示灯亮起红光。她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夜色，回想今晚的每一首歌，每一段对话。

手机震了一下，是编舞老师的语音消息。她点开外放，老师兴奋的声音传来：“清禾！我和音乐编辑重新混了第二段过渡，加了点意想不到的元素！你明天来听，绝对震撼！我觉得这就是我们要的感觉！”

徐清禾听完，心里涌起一阵期待。新编曲，新元素，新的可能性。她忽然很想立刻听到，也很想……让王楚钦也听到。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愣了一下。以前她从不主动分享未确定的节目音乐，怕影响判断，也怕给别人压力。但今晚之后，她忽然觉得，如果有个人能安静地听，认真地感受，也许不是坏事。

她打开音乐APP，也新建了一个歌单。名字想了很久，最后打了三个字：“一起听”。

她把今晚两人共享过的歌一首首加进去。肖邦夜曲，电影原声，动漫主题曲，大提琴独奏，那首独立音乐，雨声，海浪声，风铃声……每加一首，就想起一个片段——他闭眼听歌的样子，他笑着说“西游记主题曲”的样子，他撑着伞说“我陪你去”的样子。

歌单建好了，十二首歌，像一个夜晚的完整记录。她设置成私密，只有自己能看见。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珍藏。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云层散开，露出半弯月亮。明天又是训练日，新的动作要练，新的音乐要听，新的挑战要面对。

但此刻，徐清禾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在这个以秒计算成绩、以分数衡量价值的世界里，能有一个人，愿意走进她的音乐世界，安静地听，认真地感受每一首歌背后的故事——这比任何金牌都珍贵。

她给王楚钦发了最后一条消息：“歌单我等着。晚安，好梦。”

很快收到回复：“晚安。雨停了，明天会是晴天。”

徐清禾走到窗边，果然，月亮清清亮亮地挂着。她想起今晚最后听到的那首歌，歌词里唱：“遇见你之后，所有的歌都有了新的意义。”

也许真的是这样。音乐还是那些音乐，但听的人不同了，分享的时刻不同了，一切就都不同了。

夜色渐深，训练基地的灯光一盏盏熄灭。但在某个宿舍里，有人新建了一个叫“分享”的歌单；在另一间宿舍里，有人创建了一个叫“一起听”的秘密收藏。

而连接这两个歌单的，是今晚细密的雨，是耳机里流淌的音乐，是年轻运动员们在严苛训练之外，温柔分享的、属于普通人的时刻。

（本章完）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