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球馆里空荡荡的，只有最角落的一张球台亮着灯。下午的训练刚结束不久，大部分队员都去吃饭或者放松了，整个场馆安静得能听见空调运转的细微声响。

王楚钦从器材室推出一筐训练球，球在塑料筐里滚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徐清禾站在球台对面，拿着他刚给她的球拍，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沿着拍柄的曲线慢慢滑过。

“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她说，“比看起来重。”

“这是训练拍，比比赛拍稍重一点。”王楚钦走到球台这边，从筐里拿出一个球，在手里掂了掂，“怎么样，准备好上课了吗，徐同学？”

徐清禾抬起头，眼睛弯起来：“王老师，请多指教。”

这话说得一本正经，两个人都笑了。窗外的光线斜斜照进来，在深蓝色的地胶上投出方形的光斑。

王楚钦从最基本的开始教。他先示范握拍姿势：“像这样，拇指和食指夹住拍柄，其他三个手指自然握住。不要太紧，也不要太松。”

徐清禾学着他的样子握拍，调整了几次手指的位置。“这样？”

“食指可以再往上一点。”王楚钦走到她身边，轻轻托起她的手腕，“对，这里放松。你握得太用力了，手腕会僵。”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皮肤，温度比球拍的胶皮要暖。徐清禾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按照他的提示又调整了一下：“现在呢？”

“好多了。”王楚钦退后一步，从筐里拿出一个球，“现在试试颠球。不用管姿势，就感受球和拍面接触的感觉。”

他把球轻轻抛给她。徐清禾接住，学着平时看他们训练时的样子，把球往拍上一扔——球弹起来，歪了，她赶紧移动拍子去接，没接到。球落在地上，弹跳几下，滚远了。

“噗。”徐清禾自己先笑了，“看着简单，做起来完全不是一回事。”

“刚开始都这样。”王楚钦又递给她一个球，“再试试，别想着一定要接住，就感觉球弹起来那一下。”

徐清禾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这次她抛得低一些，球在拍面上弹起，她眼睛紧紧盯着，拍子跟着球的轨迹移动。一下，两下，第三下的时候球又飞了。

“有进步。”王楚钦鼓励道，“再来。”

他们就这样一个球一个球地试。徐清禾渐渐找到了一点感觉，最多能连续颠五六个了。球在拍面上弹跳的声音清脆规律，在空旷的球馆里回荡。

“你们平时颠球能颠多少？”她问。

“不计数。”王楚钦靠在球台边看着她，“热身的时候随便颠颠，主要找手感。有时候心里有事，颠着颠着就静下来了。”

徐清禾点点头，继续练习。她的专注劲儿上来了，眉头微微皱着，嘴唇抿紧，和她在冰上练习跳跃时的表情一模一样。王楚钦看着她，忽然觉得很有趣——同样的认真，放在了完全不同的领域。

过了一会儿，徐清禾放下拍子：“手腕有点酸。”

“正常，用的肌肉不一样。”王楚钦说，“休息一下？”

“我想试试真的打球。”徐清禾眼睛亮晶晶的，“你发球，我接接看。”

王楚钦想了想：“行，但你得答应我，别太用力，容易拉伤。”

“好。”

王楚钦走到球台对面，从筐里拿出几个球。他想了想，决定用最基础的平击球，不加旋转，速度也放慢。

“准备好了吗？”

“好了！”徐清禾摆出他刚才教的准备姿势，膝盖微屈，重心放低，眼睛紧紧盯着他手里的球。

王楚钦抛球，挥拍——动作比平时慢了至少一半。球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落在对方球台的正中位置。徐清禾看准球，挥拍去接。

“啪”一声，球打在了拍框上，斜着飞出去老远。

“……”徐清禾看着飞走的球，又看看自己的拍子，“我明明对准了的。”

“球是动的，要对准它运动轨迹的前点。”王楚钦走回筐边拿球，“再来。”

第二次，球碰到了拍面，但没过网。

第三次，球过去了，但出界了。

第四次，球终于落在了对方球台上，虽然又高又慢，像个毫无威胁的“菜球”。

“成功了！”徐清禾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王楚钦也笑了，把那个球接住：“不错不错，继续。”

他们就这样一个发一个接。徐清禾的进步肉眼可见，从十球能接到一两个，慢慢变成能接到一半。虽然接过去的球没什么质量，但至少能过网了。

“我觉得我找到一点感觉了。”徐清禾擦了擦额头的汗，“球过来的轨迹，好像能看清了。”

“那是你的动态视力好。”王楚钦说，“花滑运动员都有的本事。”

“但你们要在那么快的速度里判断旋转、落点，还要想怎么回击。”徐清禾摇头，“完全不是一个难度。”

王楚钦没否认。他走到球台这边，递给徐清禾一瓶水：“休息一下。接下来该你教我了。”

徐清禾接过水喝了几口：“真想好了？我教的可不比打球轻松。”

“总不会比林指导的训练计划更难。”

形体教室在花滑馆的二楼，一整面墙都是镜子，木地板擦得发亮。角落里堆着瑜伽垫、平衡球和一些拉伸用的器材。傍晚的光从高高的窗户照进来，给整个空间蒙上一层柔和的暖色调。

徐清禾换了双软底舞蹈鞋，王楚钦则穿着自己的运动鞋。她让他把鞋脱了：“光脚感觉更直接。”

王楚钦照做。木地板有点凉，但很干净。

“先做最简单的。”徐清禾站到镜子前，“看着我。”

她双脚并拢，手臂自然下垂，然后慢慢吸气，脊椎一节一节向上延伸，下巴微收，眼睛平视前方。只是一个简单的站姿，但整个人的姿态立刻变得不同——挺拔，舒展，像一棵向上生长的树。

“试试。”她说。

王楚钦学着她的样子站好。他平时训练也要求站姿，但那是为了发力准备，和这个感觉完全不同。徐清禾走到他身边，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肩胛骨中间：“这里，往上提一点。对，感觉头顶有根线拉着你。”

她的手移到他的腰侧：“这里收一点，但不要绷太紧。呼吸，自然呼吸。”

王楚钦照做。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确实站直了，但总感觉哪里别扭。旁边的徐清禾却自然得像天生就该这么站着。

“你们平时在冰上也要保持这种姿态？”他问。

“要，而且要在高速滑动和旋转中保持。”徐清禾说，“所以平时的基本功特别重要。每一个动作都要从正确的姿态出发。”

她接着教他几个简单的舞姿。第一个是arabesque（燕式平衡）的陆地版本——单腿站立，另一腿向后抬起，上身向前倾，手臂舒展。

徐清禾示范了一遍。她轻轻松松就摆出了姿势，后腿抬得又高又直，身体线条流畅优美，在镜子里像幅画。

“到你了。”她笑着说。

王楚钦尝试抬腿——然后立刻摇晃起来。他赶紧放下腿，稳住重心。

“慢慢来。”徐清禾站到他身边，“先扶着我。”

王楚钦犹豫了一下，把手搭在她伸出的手臂上。徐清禾的手臂很细，但能感觉到肌肉的力量。他再次尝试，这次有了支撑，勉强抬起了腿。

“高度不重要，先找到平衡点。”徐清禾的声音很近，“感觉你的重心在哪只脚上，脚掌怎么分布力量。”

王楚钦努力感受。他的身体习惯了随时准备移动的运动员状态，这种静止的、需要微妙控制的平衡，对他来说反而陌生。

“你们打球也要平衡吧？”徐清禾问。

“要，但那是动态的。”王楚钦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移动中的平衡，和站着不动的平衡，感觉不一样。”

“其实原理一样。”徐清禾说，“都是核心收紧，重心控制。只是我们有时候需要把它定格住，像按了暂停键。”

王楚钦试着理解她的话。他慢慢调整呼吸，感受身体的重心一点点落在支撑脚的脚掌中心。摇晃减少了，虽然姿势远不如徐清禾的标准，但至少能站稳了。

“很好。”徐清禾鼓励道，“保持三秒。一、二、三——好了。”

王楚钦放下腿，松了口气。就这么几秒钟，大腿后侧和小腿的肌肉竟然有点酸。

“觉得怎么样？”徐清禾问。

“难。”王楚钦诚实地说，“比我想象的难。”

“但你已经比很多人第一次尝试好多了。”徐清禾走到教室角落，拿来一个平衡垫——那是个半圆形的充气垫，凸面朝下放在地上。“试试这个。”

王楚钦看着那个看起来就不太稳的东西：“你确定？”

“试试嘛。”徐清禾眼睛里有狡黠的光，“这是我们平时练平衡用的。”

王楚钦小心翼翼站上去。平衡垫立刻晃动起来，他手臂挥舞了几下才勉强站稳。徐清禾在旁边看着，笑得肩膀发抖。

“别笑。”王楚钦努力保持严肃，但自己也有点想笑。

“好好，不笑。”徐清禾抿住嘴唇，但眼睛还是弯的，“试着站稳，找到那个点。”

王楚钦专注在脚下的感觉上。平衡垫的晃动其实有规律，只要找到节奏，就能稳住。他慢慢放松紧绷的肌肉，让身体随着垫子自然微调。几秒钟后，晃动明显减小了。

“对了！”徐清禾拍手，“就是这样。”

王楚钦站在平衡垫上，忽然明白了什么：“这和接发球的时候有点像。球过来，身体要瞬间调整重心去接。只是你们是把这种调整放慢了，分解了。”

徐清禾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其实所有运动到最后，都是对身体的控制。”

王楚钦从平衡垫上下来，脚踩回坚实的地板，有种奇异的踏实感。他看向徐清禾，她正把垫子收起来，动作利落。

“还试别的吗？”她问。

“够了够了。”王楚钦活动了一下脚踝，“再试下去明天训练真要出问题了。”

两人在教室角落的地垫上坐下。徐清禾从包里拿出两盒酸奶，递给他一盒。窗外天色渐暗，远处的城市灯光星星点点亮起来。

“今天谢谢你。”徐清禾挖了一勺酸奶，“教我打球。”

“你也教我了。”王楚钦说，“虽然我学得不怎么样。”

“谁说的，很有天赋。”徐清禾笑着说，“要不要考虑转行？”

“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打球吧。”王楚钦也笑，“你们这个太需要天赋了。”

安静了一会儿，徐清禾忽然问：“你小时候为什么选乒乓球？”

王楚钦想了想：“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爸喜欢打球，家里有拍子，就跟着玩。后来打得还行，就被选去体校了。”他顿了顿，“你呢？花滑好像不是随便就能接触到的项目。”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我妈想让我锻炼。”徐清禾回忆道，“正好家附近开了个冰场，就去试试。第一次上冰就摔得七荤八素，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喜欢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喜欢那种滑起来的感觉。”

“然后一路到现在？”

“嗯。”徐清禾点点头，“有时候想想也挺神奇的。那么小的一个决定，就决定了后面整个人生。”

王楚钦懂她的意思。运动员的人生就是这样，在某个年纪做了一个选择，然后一条路走到现在。路上有风景，也有荆棘，但回头看，似乎每一步都是必然。

“后悔过吗？”他问。

徐清禾认真想了想：“累的时候、伤的时候、比不好的时候，会想‘要是当初选了别的会不会轻松点’。但大多数时候不后悔。毕竟这是我喜欢的事。”

“我也是。”王楚钦说。

他们沉默地吃着酸奶。形体教室的灯光明亮柔和，镜子里映出他们并肩坐着的影子。这个空间平时充满严格的训练，此刻却只有放松和分享。

“对了，”徐清禾想起什么，“你们队里那个小杨，是不是最近在改发球动作？我看他吃饭的时候都在比划。”

王楚钦笑了：“对，林指导说他发球太单一，让他加新套路。他现在走火入魔了，睡觉前都在想动作。”

“我们队里也有。”徐清禾说，“有个师妹，为了练一个新旋转，做梦都在转，早上起来说头晕。”

两人分享着队里的小趣事，气氛轻松。这些只有同行才懂的细节，构成了他们共同世界的底色。

酸奶吃完，该回去了。徐清禾收拾东西，王楚钦帮她把平衡垫放回原处。离开前，徐清禾关灯，教室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微光透进来。

走廊里很安静，其他教室也都黑着。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下周你测试赛，加油。”徐清禾轻声说。

“你也是，训练别太拼。”王楚钦回应。

在女寝楼下分别时，徐清禾忽然说：“今天很开心。感觉……更了解你的世界了一点。”

“我也是。”王楚钦说，“虽然只了解了一点点。”

“一点点就够了。”徐清禾笑了，“剩下的，慢慢来。”

看着她走进楼里，王楚钦站了一会儿才离开。回宿舍的路上，他感觉身体有些地方在微微发酸——不是训练后的那种疲劳，而是使用了不同肌肉的新鲜酸痛。他想起徐清禾教他平衡时的专注表情，想起她站在乒乓球台对面的认真模样。

回到宿舍，同屋的队友正在泡脚，见他回来，抬头问：“去哪了？这么晚。”

“去了趟形体教室。”王楚钦说。

“形体教室？”队友一脸问号，“你去那干嘛？”

“学点新东西。”王楚钦没多解释，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漱。

热水冲在肩上，舒缓着肌肉。王楚钦闭着眼睛，脑海里回放着今天的画面。徐清禾颠球时抿紧的嘴唇，她示范舞姿时流畅的线条，她扶着他手臂时指尖的温度。这些片段散乱却清晰，拼凑成完整的一天。

洗漱完出来，手机上有徐清禾发来的消息：“安全抵达宿舍。我的手腕好像真的有点酸，但感觉值了。”

王楚钦回复：“我的平衡肌群表示抗议，但同意你的观点。”

“那就好。晚安，明天训练见。”

“晚安。”

王楚钦放下手机，躺在床上。宿舍的灯已经关了，只有窗外路灯的光透进来，在天花板上投出模糊的光影。他想起徐清禾说的“更了解你的世界”，忽然觉得这个说法很贴切。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基地，但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乒乓球馆和花滑馆，隔着一片草坪，却承载着完全不同的训练内容、技术语言、身体记忆。而今天，他们各自向对方的世界迈了一小步。

虽然只是很小的一步——她学会了接几个球，他学会了站几秒平衡——但这种尝试本身就有意义。就像她说的，一点点就够了，剩下的慢慢来。

王楚钦闭上眼睛。身体各处的酸痛感在寂静中变得清晰，像今天的经历在身体上留下的温和印记。明天还要训练，下周还有测试赛，赛季的压力不会减少。但此刻，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充实和平静。

而在另一间宿舍里，徐清禾正小心地给自己的手腕做放松按摩。确实有点酸，但更多的是使用新肌肉的新奇感。她想起王楚钦教她握拍时的耐心，想起他站在平衡垫上努力保持稳定的样子，嘴角不自觉上扬。

手机屏幕亮着，是她和妈妈的聊天界面。妈妈问今天做了什么，她回复：“学了点乒乓球，教了点舞蹈。”

妈妈回了个笑脸：“互相学习，真好。”

徐清禾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夜色中的训练基地宁静安详，只有巡逻保安的手电筒光偶尔扫过。她看向乒乓球馆的方向，那里此刻应该空无一人，但她仿佛还能听到球拍击球的声音，清脆，规律，像某种安心的心跳。

下周她的训练强度会加大，为了准备下个月的比赛。王楚钦也有测试赛。他们都会很忙，可能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要挤。

但没关系。徐清禾想。就像今天，在忙碌的缝隙里，他们还是找到了交换世界的一小时。这一小时里，他不是顶尖乒乓球手，她不是职业花滑运动员，他们只是两个互相教学、互相学习的普通人。

这种时刻，让她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更有力量。

窗外的月亮很亮，明天应该又是个适合训练的日子。

（本章完）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