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妤对着更衣室的镜子调整运动内衣的肩带,锁骨上还残留着昨晚篝火的热度。单崇说要带她去个特别的地方,却神秘兮兮地不肯透露细节。她涂了点唇膏,又匆匆擦掉——太刻意了,他们之间... whatever they were... 还没到需要精心打扮的地步。
手机在储物柜里震动起来。屏幕上"母亲"两个字让沈妤的手指僵在半空。这是全国赛失利后母亲第一次主动联系她。
"喂,妈?"
"你在哪?"沈明霞的声音像冰刀刮过耳膜,"定位显示你在崇礼滑雪场?"
沈妤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她忘了关手机定位——母亲一直通过某个家庭安全软件追踪她的行踪。
"我...出来散心,明天就回去。"
"不用了。"电话那头传来行李箱滚轮的声音,"我已经在崇礼机场。把具体位置发我,一小时后见。"
电话挂断,留下沈妤站在原地,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一小时。一小时后母亲就会看到这一切——她偷偷跑来滑雪场,跟着一个退役运动员"不务正业",而不是按照计划在冰场加练。
"小天鹅?"单崇的声音从更衣室外传来,"你打算在里面孵蛋吗?"
沈妤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单崇靠在墙边,黑色高领毛衣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手里转着车钥匙。看到她苍白的脸色,他立刻站直身体:"怎么了?"
"我妈...她马上到。"
单崇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省队领队沈明霞?"
"你知道她?"
"花滑圈谁不知道'铁娘子'。"单崇耸耸肩,但眼神变得警觉,"她来带你回去?"
沈妤绞着手指:"我还没准备好面对她...面对冰场。"
单崇沉默片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那就抓紧时间。"
他们从员工通道溜出滑雪场,跳上单崇那辆旧吉普。车子发动时,沈妤看到后座放着野餐篮和望远镜。
"本来想带你去鹰嘴崖看日落。"单崇挂挡倒车,"现在计划提前了。"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疾驰,沈妤透过车窗看着逐渐远去的滑雪场,胸口像压着一块冰。母亲会理解她需要这段喘息的时间吗?会理解单崇对她的意义吗?
"在想什么?"单崇问。
"想我妈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会说什么。"沈妤苦笑,"她最讨厌运动员'不务正业'。"
单崇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我们只是训练。"
"是吗?"沈妤看向他,"那昨晚算什么?"
吉普车猛地刹住,停在路边。单崇转向她,黑眼睛里情绪翻涌:"你想是什么?"
沈妤张口欲言,手机却再次响起。母亲发来的定位共享请求闪烁着,像一个倒计时炸弹。
"...我们走吧。"她最终说道。
鹰嘴崖是崇礼最高的一处观景台,冬季几乎无人造访。单崇铺开野餐垫,从篮子里拿出三明治和保温壶。热可可的香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诱人。
"你准备了这个?"沈妤接过杯子,指尖碰到单崇的手。
"雪场食堂的杰作。"单崇在她身边坐下,"我只会煮泡面。"
他们沉默地吃着三明治,远处群山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金色。沈妤偷瞄单崇的侧脸,想起昨晚篝火旁交缠的手指和未完成的对话。
"单崇,"她放下三明治,"你退役后...真的再也没比赛过吗?"
单崇的动作顿了一下:"官方比赛?没有。"
"非官方的呢?"
"偶尔会...玩一下。"单崇的语气过于轻松,"怎么突然问这个?"
沈妤指向他后颈处一块新鲜的淤青:"这个看起来不像'玩一下'能造成的。"
单崇下意识拉了拉衣领:"观察力挺强啊,小天鹅。"
"别转移话题。"沈妤直视他的眼睛,"你在偷偷训练,对不对?"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单崇的回答。沈妤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煞白:"我妈到滑雪场了。"
单崇站起身:"我送你回去。"
"不!"沈妤抓住他的手臂,"我不能就这样...我需要先和你谈谈。关于花滑,关于我为什么来这里。"
单崇沉默地看着她,山风掀起他的额发,露出那道疤痕。沈妤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向某人倾诉——不是作为运动员的沈妤,而是她自己。
"我害怕回去。"她轻声说,"害怕再次站在冰面上,害怕所有人的目光...但更害怕的是,我可能根本不爱花滑。"
单崇的瞳孔微微扩大:"什么意思?"
"我四岁开始滑冰,因为妈妈是花滑运动员,因为爸爸离开后她只剩这个...我从没选择过。"沈妤的声音开始发抖,"但现在我站在悬崖边,要么继续滑下去,要么..."
"要么什么?"
"要么找到真正让我心跳加速的东西。"沈妤抬头看他,"比如...这几天在雪场的感觉。"
单崇的表情变得复杂。他伸手抚上沈妤的脸颊,拇指擦过她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沈妤,我不是你逃避的理由。"
"我知道,但——"
"没有但是。"单崇收回手,"你需要面对的不只是你母亲,还有你自己。"
回程的路上,车内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沈妤的手机不断震动——母亲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当滑雪场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时,她的胃部拧成一团。
"在前门放我下来吧。"她说。
单崇点点头,把车停在主入口。沈妤刚要下车,却被他拉住手腕:"无论发生什么,记住你在鹰嘴崖说的话。"
沈妤想追问这句话的含义,但单崇已经松开手。她深吸一口气走向雪场大堂,远远就看见母亲标志性的香奈儿套装和紧绷的背影。
"妈。"
沈明霞转过身,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终于舍得出现了?"她的目光越过沈妤的肩膀,"那是单崇的车?"
沈妤僵在原地:"你认识他?"
"体育圈谁不认识那个疯子。"母亲冷笑一声,"三年前违抗队医命令强行参赛,差点死在雪道上。现在他盯上你了?"
"他不是——"
"收拾行李,立刻。"母亲打断她,"晚上六点的飞机回北京。"
沈妤握紧拳头:"我不走。"
沈明霞的眼睛微微睁大:"你说什么?"
"我需要时间...调整。"沈妤努力保持声音平稳,"单崇在帮我。"
"帮你?"母亲的声音突然提高,引来周围游客的侧目,"他连自己都救不了!知道为什么他退役后没人敢请他当教练吗?因为他会把学员带进医院!"
沈妤胸口剧烈起伏:"你根本不了解他!"
"我了解得够多了。"母亲从包里掏出一叠文件,"这是下周开始的强化训练计划。王教练已经同意,赞助商也——"
"我不在乎什么赞助商!"沈妤失控地喊道,"我在全国赛上摔倒了,妈!我疼得要命,而你只关心表演能不能如期举行!"
沈明霞的表情凝固了。大堂突然安静得可怕,连前台工作人员的键盘声都停了下来。
"跟我来。"母亲最终说道,声音冷得像冰。
她们来到雪场角落的一家咖啡厅。沈明霞点了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就像她的人生,沈妤苦涩地想。
"我查了你的信用卡记录。"母亲开门见山,"过去三天,你都在和单崇训练。他教你什么?怎么摔断脖子?"
沈妤的火气又上来了:"他比王教练更懂运动员的心理!"
"因为他是个失败的例子!"母亲猛地放下咖啡杯,"沈妤,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全国赛失利,信心受挫,正好有个落魄冠军给你灌迷魂汤——"
"不是那样的!"
"那是什么?"母亲锐利的目光直视她,"你爱上他了?"
沈妤的呼吸一滞。她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不敢想。单崇对她而言是什么?教练?朋友?还是...
"果然。"母亲从她的沉默中读出了答案,"听着,职业运动员没有任性的权利。你十八岁了,该明白这个道理。"
"那如果我不想做职业运动员呢?"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落在两人之间。沈明霞的脸色变得惨白:"你说什么?"
沈妤的心跳如雷,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如果...如果我想尝试别的呢?"
"比如?跟着那个滑雪疯子满世界找死?"母亲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花了十四年培养你,不是为了看你自毁前程!"
"我的前程还是你的?"沈妤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爸爸离开后,你就把我当成他的替代品!我根本不爱花滑,妈!我从来就没有选择过!"
沈明霞像是被扇了一巴掌,整个人向后缩了一下。沈妤立刻后悔了,但为时已晚。母亲慢慢站起身,拿起包包:
"六点的飞机。你不来,就永远别叫我妈。"
看着母亲挺直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沈妤瘫坐在椅子上,眼泪终于决堤。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服务员来问是否需要帮助。
走出咖啡厅时,夕阳已经西沉。沈妤漫无目的地在雪场游荡,不知不觉来到了单崇的小屋。门没锁,她轻轻推开:"单崇?"
屋内空无一人,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沈妤本想离开,却被屏幕上的一张图表吸引——那是一份详尽的训练日志,日期从三个月前开始,最后一栏是昨天。
"死亡螺旋训练记录..."沈妤喃喃读出标题,心脏突然加速。
图表详细记录了每一次跳跃尝试的高度、转速和...疼痛等级。最后几天的记录旁标注着"视野模糊加剧"和"右眼间歇性失明"。沈妤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单崇一直在偷偷练习他当年差点丧命的动作。
一张便签贴在屏幕边缘:"世锦赛报名截止2.28 - 需医疗证明"。
沈妤的眼前浮现出单崇右眉上的疤痕,他云淡风轻地说"只是偶尔会疼",还有那句"你摔跤的样子很像我"。原来他从未真正放弃,哪怕冒着失明的风险也要回到赛场。
就像她无法放弃花滑一样。
门外传来脚步声,沈妤慌忙合上电脑。单崇推门进来,身上带着寒气,看到沈妤时愣了一下:"你...还好吗?"
沈妤这才发现自己脸上还有泪痕。她用手背胡乱擦了擦:"我妈走了。"
单崇慢慢走近,像接近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你们...谈得怎么样?"
"糟透了。"沈妤苦笑,"我说了这辈子最伤人的话。"
单崇在她面前蹲下,视线与她平齐:"有时候真话就是很伤人。"
沈妤看着他黑色的眼睛——右眼瞳孔比左眼略大,那是永久性损伤的痕迹。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单崇能理解她了:他们都在为别人的期望而活,也都渴望着挣脱。
"我看到你的训练记录了。"她轻声说。
单崇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但很快放松下来:"所以你知道我的秘密了。"
"你要复出?"
"尝试而已。"单崇站起身,走向窗边,"医生说我只有30%的几率能通过体检。"
沈妤跟过去:"但那可能会让你彻底失明!"
单崇转身,夕阳的余晖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值得冒险。"
"为什么?"沈妤抓住他的手臂,"你已经证明过自己了,为什么还要——"
"因为那不是我选择的终点。"单崇的声音很平静,"就像你,即使再害怕,最终还是会回到冰面上。"
沈妤松开手,胸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他是对的。无论和母亲吵得多凶,无论多么恐惧失败,她骨子里依然是个花滑运动员。就像单崇永远是那个雪原上的王者。
"我该怎么办?"她轻声问,更像是在问自己。
单崇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将她拉入怀中。沈妤把脸埋在他的胸口,闻到了熟悉的松木和雪的气息。他们就这样站在窗前,看着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山后。
夜幕降临,单崇生起壁炉。他们坐在毛毯上分享一盒外卖炒饭,谁都没提明天的事。沈妤讲述了自己从小在冰场长大的点滴,单崇则说起他第一次站上雪板的经历。
"所以你真的要回北京?"单崇突然问。
沈妤盯着炉火:"我不知道。我妈说..."
"别管她说什么。"单崇打断她,"问你自己。"
沈妤抬头看他,火光在那双黑眼睛里跳动:"我想完成这个赛季...但以我自己的方式。"
单崇点点头,伸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那就够了。"
夜深了,沈妤蜷缩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单崇给她盖上毯子,轻声说:"我出去一下。"
"这么晚?"
"有个动作想再试一次。"他拿起靠在墙边的雪板,"很快回来。"
沈妤想阻止他,但睡意和连日的情绪波动让她无力起身。半梦半醒间,她听见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将她惊醒。沈妤摸索着接起电话,一个陌生的男声急促地说:
"是沈妤吗?单崇在医疗中心,他——"
沈妤没等对方说完就冲出了门。深夜的雪场空无一人,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医疗中心,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推开医疗中心的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双腿发软——单崇躺在担架上,右眼覆着纱布,医护人员正忙着给他输液。更让沈妤震惊的是,角落里站着面色铁青的沈明霞,手里拿着手机。
"妈?!你怎么——"
"我跟着他去了后山。"母亲的声音异常冷静,"拍下了整个过程。"
沈妤冲到单崇身边,他的脸色惨白如纸,但看到她还是挤出一个微笑:"嘿,小天鹅..."
"你做了什么?"沈妤的声音发抖。
"只是...一次小失误。"
医生走过来:"脑震荡复发,右眼暂时性失明。我们需要送他去市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单崇虚弱地握住沈妤的手指:"别怕...没那么糟。"
沈妤转向母亲,后者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们:"现在你明白了?这就是你崇拜的人——明知道会死还要往悬崖跳的疯子。"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沈妤看着医护人员将单崇推上担架,突然做出了决定:"我跟他一起去医院。"
"不行!"母亲厉声说,"飞机两小时后起飞,你必须——"
"我必须什么?"沈妤打断她,"再次按照你的计划活吗?妈,你看看单崇...他宁愿失明也要回到赛场,因为那是他的选择。而我呢?我连一次失败都不敢面对!"
沈明霞的表情开始动摇:"我只是不希望你后悔..."
"那就让我自己后悔!"沈妤抓住母亲的手,"求你了,妈。就这一次...让我自己做决定。"
救护车的后门开着,医护人员在等待。沈明霞看着女儿泪流满面的脸,又看看担架上的单崇,终于松开了紧握的手机:
"去吧...但记住,选择意味着承担后果。"
沈妤紧紧拥抱了母亲一下,然后跳上救护车。车门关上的瞬间,她看到母亲依然站在原地,身影在雪地的反光中显得那么孤单。
单崇在担架上微弱地捏了捏她的手:"不值得为我这样..."
"闭嘴。"沈妤擦掉眼泪,"这次换我救你。"
救护车驶入漆黑的夜色中,雪又开始下了。沈妤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此刻,她第一次感到无比清晰——就像完成一个完美跳跃后稳稳落在冰面上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