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崇礼滑雪场还沉浸在深蓝色的黑暗中。沈妤踩着新落的积雪走向缆车站,呼出的白气在围巾上结了一层细霜。她本以为自己是今天最早到的游客,却看见山顶的雪道上已经有一道身影在飞驰。
那人没有开雪道灯,借着微弱的晨光在陡坡上疾驰,黑色的身影几乎与群山融为一体。沈妤眯起眼睛,看在一个急转弯处突然腾空,雪板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落地时溅起一片雪雾。
是单崇。
沈妤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这与昨天教她基础动作的懒散教练判若两人——此刻的单崇像一头雪原上的狼,每个动作都带着野性的精准。他滑到山脚时发现了沈妤,一个急刹车停在她面前,溅起的雪粒扑了她一身。
"早。"单崇摘下滑雪镜,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提前两小时,不错嘛小天鹅。"
沈妤拍打着身上的雪:"你每天都这个时间训练?"
"不叫训练。"单崇把雪板扛在肩上,"晨练而已。"他转身走向缆车,"跟上,趁雪场还没开门。"
十分钟后,他们站在高级道的顶端。天色渐亮,云层被染成粉红色,远处的山脉如同沉睡的巨兽。沈妤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这条雪道比她昨天险些出事的那条陡峭得多,几乎垂直的坡度让她胃部紧缩。
"我...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这个难度。"她小声说。
单崇正在调整固定器,闻言抬头看她:"谁说要让你滑了?"他指了指雪道旁的一块平地,"今天练基础站姿。"
沈妤脸颊发烫:"我昨天已经会滑了!"
"会滑和滑得好是两回事。"单崇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把雪板放下,跟我做。"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堪称折磨。单崇让沈妤反复练习最基础的滑行姿势——膝盖弯曲,重心前倾,手臂自然下垂。每个动作他都亲自纠正,手指在她腰背间轻点,指出每一毫米的偏差。
"重心再低两公分。"
"肩膀放松。"
"眼睛看前方,不是脚下。"
沈妤的腿部肌肉开始发抖,汗水顺着背脊流下。当单崇第十次让她重来时,她终于爆发了:"这有什么意义?我在冰上能做三周跳,不需要从头学怎么站立!"
单崇静静地看着她,黑色的滑雪镜映出她通红的脸。"是吗?"他慢条斯理地说,"那为什么全国赛上摔了?"
这句话像一把刀扎进沈妤胸口。她猛地抓起一把雪砸向单崇:"你懂什么!"
雪团在单崇胸前散开,他纹丝不动。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转身走向雪道边缘:"休息十分钟。然后继续。"
沈妤气得浑身发抖,但更让她愤怒的是单崇说的没错——她确实在最关键的时刻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她赌气似的按照他的要求调整姿势,意外地发现确实更稳了。
"好多了。"单崇不知何时回到了她身边,"现在试试滑行。"
他示范了一个简单的直线下滑,然后示意沈妤跟上。这次,沈妤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轻松控制速度,转弯时也不再手忙脚乱。
"感觉不一样了,对吧?"单崇滑到她身边,"基础决定上限。"
沈妤别过脸去:"我教练也总这么说。"
"王振国是个好教练。"单崇的话让沈妤惊讶地转头,"但他太注重技术完美,忽略了运动员的心理。"
沈妤想问单崇怎么知道她的教练是谁,但对方已经加速滑走了。她急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在雪道上划出流畅的曲线。阳光终于完全升起,将雪面照得闪闪发亮。
在一个缓坡处,沈妤突然心血来潮,模仿花滑中的燕式旋转,在雪板上转了一个圈。她没注意到单崇已经停下来看着她。
"漂亮。"单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雪板不是冰刀。"
沈妤转身时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单崇伸手拉她起来,却突然皱眉:"你的脚踝。"
沈妤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个旋转动作让她的旧伤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做了个三周跳的准备姿势,右踝立刻传来尖锐的疼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单崇的眼神变得锐利:"心理阴影比脚伤更严重。"他指了指她的右腿,"你的肌肉记忆在保护你,即使伤已经好了。"
沈妤咬住嘴唇。他说得对,从那次摔倒后,每次做勾手三周跳前,她都会不自觉地绷紧全身,就像现在这样。
"走吧。"单崇突然说,"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坐缆车来到山顶一处隐蔽的小屋。木屋外表普通,推开门却让沈妤惊讶地睁大眼睛——墙上贴满了单崇职业生涯的照片,柜子里陈列着大大小小的奖牌和奖杯。角落里甚至有一台老旧的摄像机。
"这是..."
"我的洞穴。"单崇脱下外套扔在沙发上,"退役后建的。"
沈妤走近那些照片。年轻的单崇站在领奖台上,笑容灿烂,右眉上还没有那道疤。另一张照片里,他腾空的高度令人咋舌,雪板几乎与地面平行。
"你跳得真高。"沈妤由衷赞叹。
"曾经。"单崇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可乐,"喝吗?"
沈妤接过可乐,目光被一个水晶奖杯吸引。那是三年前世锦赛的冠军奖杯,底座上刻着单崇的名字。她忍不住伸手触碰——
"别碰那个!"单崇突然厉声喝道。
沈妤吓得缩回手。单崇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揉了揉眉心:"抱歉。只是...那是我最后一个奖杯。"
气氛突然变得凝重。沈妤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退役?"
单崇拉开可乐罐,气泡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官方说法是膝伤。实际上..."他指了指右眉的疤痕,"脑震荡后遗症。医生说我再摔一次可能会失明。"
沈妤胸口发紧。她想起自己摔倒时母亲的第一反应是"会影响下周表演吗",而不是问她疼不疼。
"所以你才...理解我的感受?"
单崇没有回答,而是走向书桌,拿出一本剪报本。沈妤好奇地凑过去,随即惊讶地发现里面全是关于她的新闻——从青少年组夺冠到全国赛失利,甚至有些她自己都没见过的训练照片。
"这是..."
"职业习惯。"单崇合上本子,"关注有潜力的运动员。"
沈妤突然想起什么:"所以你昨天一眼就认出我是谁!"
单崇嘴角微微上扬:"你的招牌旋转动作很有辨识度,小天鹅。"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沈妤突然觉得,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屋里,单崇似乎卸下了某种防备。他不再是那个毒舌的滑雪教练,而只是一个和她一样,曾经为冰雪痴迷的运动员。
"单崇,"沈妤鼓起勇气问,"你怀念比赛吗?"
单崇望向窗外,侧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每天。"他轻声说,"特别是下雪的时候。"
沈妤不自觉地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单崇转过头,黑色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沈妤觉得他可能要说什么重要的话,但单崇只是站起身:"该回去了。下午雪场人会多。"
回程的缆车上,沈妤望着脚下绵延的雪道,突然开口:"我害怕再也跳不好了。"
单崇没有看她,但声音很柔和:"恐惧不会消失。但你可以学会与它共处。"
"怎么学?"
"从承认它开始。"单崇终于转过脸,"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妤突然觉得,压在胸口的那块冰似乎融化了一点。也许,在这片雪原上,她找到的不仅是一个教练,更是一个懂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