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身上的预感神经系统,米亚猜到接下来她所面临的场景是多么的可怕,她的背上一阵发凉,似乎有一群蚂蚁在爬。
实际上,她很清楚自己心理和能力上的欠缺,根本无法妥善面对目前的状况,她希望有个人能不顾一切地带她离开,思维错乱中,她竟然“入戏”地轻扯住殷友禾的衣袖,眼里透着“带我走”的乞求,这一刻,她只想逃命。
突然间,身后有人靠过来,一个宽大的阴影从头顶笼罩下来,在她低垂的视线里形成了一道安全的保护,她的手被人干脆的掰开。同时,腋下伸进一只有力的臂膀,那向上的力量,不容她迟疑和不从,米亚顺势站起来,熟悉的味道润滑着她绷紧的神经,令她恢复了一点点的感知。
“怎么回事?你又惹妈生气了?”米辰扯着米亚的胳膊,将她转过来,严肃地问。
“我……没……”米亚结巴地否认,面露畏惧地直摇头。
“是误会。”殷友禾上前一步说,这次他反应很快,他不能再让米亚受到莫须有的指责和委屈了。
“你好,我叫殷友禾。”殷友禾伸出手打招呼,“我们陪卫阿姨一起来的。”
米辰微皱着眉头和殷友禾的手匆匆一握,他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猜不透他所扮演的角色。进门时,他看见米亚拽着殷友禾的样子,和此时殷友禾紧张的反应,猜出他们之间比友谊更进一步。他最近实在是太忙,并不清楚妹妹的交友情况,疏忽了对她的照顾,心里有些自责。
米辰顿时放松下来,释怀地拍了拍米亚的手背,在她的头顶摸了两下,示意她安静待着,一切交给他来处理。
米辰进门一看见卫秋华就什么都明白了,又见母亲面色苍白、头发凌乱,尽失以往谦和娴静的风度,不禁皱了眉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先稳住母亲的情绪,再来收拾残局。
米辰倒了一杯水,挨着母亲坐下,看着母亲萎靡的样子,心下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她的内心饱受羞辱和折磨,表面看似日子过得平静富足,实则父亲的背叛和米亚的存在时时令她精神压抑,想忘都忘不掉,成为永久的伤害。
“我爸呢?”米辰握着母亲的手问,他心里怪父亲,闹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陪在母亲身边。
章敏看着儿子,红着眼睛委屈地说:“你怎么才回来?家里闹得不成样子。”
“没事了,妈,您先喝口水,静一静,后面的事有我。”米辰坚定的眼神和厚重的嗓音为他撑足了气场,章敏依赖并依靠他,好像百姓眼里的父母官,一定会为她主持公道似的。
“您不该这样,太莽撞了,为什么不按我们事先说好的做?”米辰沉着脸怪卫秋华。
“事出突然,我也没有想到。”卫秋华感到抱歉,却也无奈。
“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今天一定要带走米亚,她在这个家里处境并不好。”
米辰看着米亚,征寻答案,米亚低头不语,她的沉默便是否定的回答。
“她听你的,你帮我劝劝她,这也是我们之前说好的。”
“这件事情,我得听她的。她现在不愿意走,你们就请先回去吧!来日方长。”
“不,我不同意,你刚才没看到,你母亲是怎么打她的,我不能把她再留在这里,我会寝食难安的。既然我已经唐突上来了,索性彻底解决这件事情。”
“您不要太强求,这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的。听我的,米亚有我,你可以放心。”
卫秋华一时语塞,愣住了,米辰不肯帮忙更令她心有不甘,想起当年因为客观原因自己痛失爱女,现在老天又给了她一次机会,无论如何不能再错失。她孤注一掷,也不再寄希望于他人,她相信血浓于水,更何况与米亚两个月来的良好相处,令她多少有些自信,她一直执着认为,相认是水到渠成的,现在虽然少了一些缓冲的余地,但她完全可以以情取胜,她会哭着忏悔,会乞求原谅,米亚会感受到她强大的母爱,这正是她与生欠缺和渴望的。
于是,卫秋华勇敢地靠近米亚,抬起她低垂的头,含泪看着,语气温柔亦胆怯,“跟我走,女儿!我会慢慢跟你解释,尽力补偿的。”
米亚摇头。
“不要拒绝我,拒绝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米亚向沙发的深处缩去,她渴望自己一下子消失,她实在不知该何去何从。
“求你了,求求你!”卫秋华伸手去拉她,她越是用力,米亚就越是缩得更紧。
两人僵持的时候,章敏回过神来,她一直听着,半天才带着疑惑问米辰:“你们怎么会认识的?”她转而质问卫秋华:“你找我儿子干什么?你这个女人,原来早有预谋。你欺负我就算了,为什么让他也跟着蹚浑水?”
“你就知道心疼你儿子,难道米亚在你眼里真的什么都不是吗?”
“对,她什么都不是,我恨你所以更恨她,你要带她走,那就快点,我才不稀罕,她是好是坏是生是死,我都不在乎。”
章敏走过去,扯米亚另一个胳膊:“你走,走啊!为什么还赖在这里,这不是你家,听清了吗?”
“妈……”米亚崩溃地喊,像一只受惊过度的鹌鹑,瑟瑟发抖。
“你疯了!简直太恶毒了!”卫秋华拼命拉扯章敏,“不要叫她妈,她怎么配!”
米亚表情痛苦,试着挣脱,她已然成了她们争斗的牺牲品,被这突如其来的架势一击倒地。
殷友禾和米辰几乎同时冲过去,他们共同目睹了米亚在两个女人的激烈斗争中,渐渐虚弱下去,那苍白的脸上泪水纵横,眼神恍恍惚惚,令人揪心。
“阿姨你不要这样,她会受不了的。”殷友禾说。
“妈,快放手!会吓坏她的。”米辰说。
章敏的怒潮再一波涌来,较之前更加澎湃。她又气又痛地转头训诉米辰:“你呀你,为什么要搭理这种人,家里就这点丑事,非要弄得人尽皆知,这要是让你未来的丈人家知道,你有个搞外遇的爸,还弄出个私生女,人家不嫌弃才怪呢?我以后还怎么在亲家面前抬头做人?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妈,您不了解于惠和她家人,再说这种事情,她们早晚也会知道。”
“早晚?那就晚不要早啊,等你们结了婚,我也就不担心了。”
“好了,妈,不会有事的,您别瞎担心了。”米辰急于将眼前的混乱状况清理出头序,对母亲的安慰显得仓促缺乏力度。但也起了一定的临时效果,章敏在儿子面前总是无条件的信任和顺从。
“殷友禾,你帮我扶她起来,我们马上离开这儿。”卫秋华的执拗已经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
“妈——”一直在当看客,被所有人忽略的卫榕,石破天惊地叫出声。今晚的事情除了令她震惊,更是真相得难以置信和消化。整件事情戏剧性的发展,远远出乎她的预料。而卫秋华的言语行事已然表明,这件事情千真万确,她虽不用再怀疑,但却坚决不能接受,看着母亲和殷友禾的全部心意始终为米亚牵动,她知道,有时候你越怕的东西,反而会更勇猛地扑过来。
“你别愣着,一起来帮忙,我要带她走,她是你姐姐!”卫秋华已顾不上卫榕的反映,一切都等离开之后再说。
卫榕从来没见过母亲如此失控,知道她目前不可理喻,于是将妒火燃烧的目光投向友禾,她体内积聚的能量一触即发,果真如此场面会更加混乱,不可收拾。
殷友禾回过头真诚地看着卫榕,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米亚只是朋友,她是你姐姐,相信我,不会变!”
卫榕愣了片刻,绷紧的嘴角渐渐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她被打动了,眼泪瞬间夺眶,呼出一口气。
友和点头,回以感激地一笑,转身将米亚扶起来,交给米辰,“误会以后再跟你解释清楚。现在我们最好还是先安抚各自的家人,我先带卫总和榕榕离开,你照顾好你母亲和米亚。”
这正合了米辰的意,他点头同意。
深夜十二点钟,屋外的世界渐渐安静下来,米家客厅的落地玻璃上映射的灯火,此时也陆续熄灭,只有固定的几个窗户,同楼道口透出的幽暗灯光,结伴不灭,共候黎明。
米亚独自站在一边,目光只盯着地板,似乎在看一张单色画一样,她在等纷争的结束和叫嚣的停止。
五分钟后,大家安静了下来,她这才抬起头,擦干净眼泪,脸上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奇怪笑容,这个微笑似乎飘浮在她前面,离她的脸还有几厘米。
“我终于知道,原来‘小三’的报应是在孩子身上!”她突然发话了,语气平静不急迫,如谎言一般,却一字一顿都像在强调,生怕有人听不清楚。
这句话像人生总结,概括了米亚短短十几年的悲喜人生。她终于明白,自己是情欲树上结出的异果,是被主流价值观摒弃的小角色,心底的痛楚如被碾碎的花朵,黏稠破败。
她实际上很清楚自己眼下的境遇,羞愧和悲伤像伤口被示众,却得不到怜悯,她想借自嘲和谎言织就一副保护的铠甲,郑重地对每个人说,我没事,我很好,我不在乎,我不难过,我没有恨,我不怪任何人,这都是命运出了差池……
这种人类心理上的矛盾行为就像骗子发誓一样,作用如软风弱絮,一吹便散。
她越是如此,米辰便越是担心地看着她,那目光极具摧毁力,令她费力堆砌的沙堡,在海浪一波一波地涌推下,破损坍塌。
“不许胡说,你现在最好回你的房间去。”米辰的语气无法像往日一样严肃命令,在米亚知道他们之间的满满的亲昵被抽走一半的时候,他的声音充满了她承受不起的温柔。
卫秋华只是悲伤地看着米亚,无助的摇头,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可实际上又是怎样的呢?
此时,米家山拖着简单收拾的行李从卧室出来,“你回来了。”他语气如常,像一个平常的傍晚那样,跟归家的儿子打着招呼。
黑色的拉杆箱在灯下泛着幽光,如一个象形符号,示意着荒诞过往的结束。
“不能再给爸爸一次机会吗?至少等到明天再说,等您冷静下来。”米辰知道劝是多余,可还是忍不住对母亲开口。
“你不用劝我,”章敏的嘴角微微扯了一下,一脸弃世的淡漠,斩钉截铁地说:“你是这家里最明眼的人,这些年来,我过得并不开心。现在你大了,快要有自己的家庭了,我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以后我只想一个人,再也不想让别人来左右我的生活和情绪了。我太累了,直到今天,才明白,女人一时的懦弱便是一辈子的悲哀,没有人需要你牺牲自我顾全大局,人首先该对自己负责,我早该这么做。”
“你说的对,早该这样。”米家山的手伸进口袋,他想找支烟,掏出来后,看了看一屋子的人,又装回去,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件事可做。
米家山沉默地站在那里,与章敏、卫秋华二人面对而立。他一动不动地握着拉杆,就像是摆姿势拍照一样。他想起了最初见她们时的情景,激情美好,那时他藐视生活的严肃,挑战命运的残酷,无畏且无知,到最后落幕收场,他只剩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生命的原点上,绕了一圈,他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回忆和一切有形的东西并不能填充它,让它如己所愿地变得热烈充实。如今所有,只是时间的轮廓,没有其余的点缀。
他本想说声“对不起”,又觉得这不是一个用对错可以衡量的事情,除了煽情,还有什么意义。
人生不就是因果循环的注定吗?大家都是那个劫缘难逃的人。
于是米家山叹了口气,有意识的舒展了一下沉重的眉头,第一次用一个慈爱父亲的语气对米亚说:“孩子,你还是跟我走吧!”
“不,她是我的。”卫秋华的尖叫在喉头翻滚挣扎了几番,终于冲口而去。她的手再一次试图去寻找米亚。
米亚成了众矢之的。众人的目光射过来,包含着各种意思,它们掺杂在一起,绞成一团乱麻,无法理清,只有剪断。她不断后退,狼狈地一直退到门边,可是不管她怎样做,也无论如何退让,她之后的生活将会彻底改变,不可能再正常,再平静,没有痛苦、伤心和疯狂。
她的手碰到了鞋柜上的车钥匙,是米辰进来的时候放在那里的,她看似无意,实则目的明确,她要离开,离开这个令她窒息地方。他们都和她毫无关系,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在她面前晃动、交错、旋转,突然间都变成了不会言语的面具,在她眼里直直地沉下去。
米亚失重地向后仰去,腰结结实实地磕在柜角上,她不觉得痛,要是真的晕倒该多好,也算是一种解脱。
她把钥匙死死地攥在身后,像要报复似地用力握紧,手心传来一阵齿咬的锐痛,心底却有了一丝希望。
她蓄谋已久,只等大脑的一声令下,便会像发射的火箭一般,以雷霆之势冲出去,绝无反顾。
跑吧!是时候了。米亚轻轻地给自己下了指令,一如按下那一颗小小的红色按钮,简单毫不费力,接下来便是振聋发聩的轰鸣和冲向未知的释放。
厚重的防盗门发出开锁的声音,一条窄小的缝隙显露出来,仿佛破茧的出口,她的速度和反应突然爆发,就像锅里的开水一样迸发出来,米亚就这样奋不顾身地冲了出去,留下一连串的惊讶和懊恼。
殷友禾和米辰快速地做出反应,他们几乎同时冲向门口,当发现自己整串的钥匙不见了后,米辰的脸上现出了惊恐的神色。
“快追!”米辰气急败坏地推开殷友禾,一阵风地冲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