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随即又坐下，短暂的过程，她的理智拽着冲动，她打量着这一屋子的人，想理清之间的关系，直到卫榕的一声“妈”，让她又笑出了声。
笑声从隐藏变得明朗，冷而放肆，她像是沉浸在一个小丑的滑稽表演中，告诉大家这一切该有多么搞笑。
笑声绕梁回荡，如幽灵在人们身边肆意捉弄，它的背后，是一个隐藏秘密的黑洞，张着令人恐惧的大嘴，随时准备吞噬即将靠近它的人。
“恭喜你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章敏站起来走到卫秋华面前。
“不要胡说。”米家山上前一步，试图阻拦。
他的威严输给时间，马后炮式的阻止毫无作用。
章敏粗暴地甩开他伸出的手。继续逼近卫秋华，“你相信报应吗？”
卫秋华瞬间露怯，眼神恐慌哀求，“大人的事，不要牵扯孩子，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单独谈。”
“单独谈?谈什么？这里都是成年人。你就这样闯进来，搅乱我的生活，让人毫无防备，就像当年一样。”
“求你别说了。”卫秋华服软，她退了一步，扭头看着女儿，“榕榕、友禾，我很不舒服，你们现在就送我回家去。”
“妈，你们认识？到底怎么回事？”卫榕自私得只顾自己。
“好的，阿姨。”殷友禾拽了一下卫榕，示意她不要多问，直觉告诉他，卫秋华此刻的决定是对的。
“走，行啊，带她一块儿走。”章敏指着沙发上呆坐的米亚，咄咄逼人，“你来不就是为了她？为这个和你当年一样不顾廉耻，勾引有妇之夫，破坏别人家庭的人吗？”
“你今天是怎么了?胡说什么?”米家山终于忍不住，冲着章敏吼出来，他脸色铁青，咬肌僵硬，像两块石头垫在嘴里，“孩子有错，关起门来教训，当着外人，不怕丢人吗?”
“哼，她亲妈都找上门儿来了，你还演戏给谁看？你别冲我吼！你有什么资格当着她的面吼我？这是我家，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受够了，凭什么要忍受这种生活，我又做错了什么？”章敏一连串的质问道尽多年苦水，她仿佛置身当年，激动的情绪令她颤抖，额前垂下的一绺发卷分割着她充满怨恨的眼神，“我这辈子唯一的错，就是当年不该受你们胁迫，心不甘情不愿地为你们养大这个私生女，让她留在我身边，时时刻刻提醒我，生活得是多么不堪。你的背叛是我的耻辱，而我所谓的贤良根本就是无能加懦弱！”
章敏的眼泪汹涌夺眶，多年的委屈令她几番哽咽，她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接着说：“我本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委屈糊涂熬死算了，没想到她居然敢找上门儿来，”章敏转头怒视着卫秋华，“你想干什么？见见旧情人？还是看我是否会虐待你女儿？你心里要是在乎她，当初干吗为了十万块钱抛弃她？现在母爱泛滥，演苦情戏，想母女相认吗？你以为你是谁？简直欺人太甚！”
章敏掩面哭泣，跌坐在沙发里，一只拖鞋狼狈地散落在客厅中央，像被丢弃的废物，触人眼目。
米家山拾起鞋，挨着章敏坐下，为她把鞋穿好，沉默了一下开口道：“都是我的错，可事隔多年，就不能不再提这些吗？大半辈子都过来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只是不想认命。从前认，因为米辰小，因为我没本事独自抚养他，因为我父母全指靠着我一个女儿。可现在，为了什么？小的长大了，老的没有了，我一个人装给谁看？”
章敏越说越激动，每一句客观描述都是在对过往伤痛的围观，那痛从未被时间抹去，而是被意识强压于内心的某个角落，彼时将它们封存，原以为事隔多年，自己会忘了寻找的路径，哪知它如同体内的病灶一般，危险而平静地生长，当她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仍然痛到无法自拔。
“我，受够了。”章敏说得极慢，却斩钉截铁，“一会儿米辰回来，让他帮你收拾一下，今晚就离开吧。”
“非得这样吗？”米家山紧锁着眉头问。
看着妻子坚定地点头，然后扭向一边的脸，他知道，一个人连看你一眼都会感到厌恶时，夫妻缘分就算尽了，何况这些年他们之间貌合神离，裂缝看似清浅，却宽度极大，所以避而漠视，只因他们都已没有跨越或是修复的能力。
想到这儿，米家山脸上带着一种不做挣扎、杳然释然的表情，默默起身，回房间去了。
章敏抬头看着卫秋华，将注意力接力到她身上，“你来得正好，其实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因为米亚，我们之间怎么可能完结呢？”
“为什么要这样？”卫秋华哭了，“我已经求你了，你还要说出这些伤人的话，你有什么怨恨冲着我来，为什么要为难我的孩子。”
“别装腔作势了，真让人恶心。你的孩子？你问问米亚，她认识你吗？能把孩子留给后妈的人，已经超越了常人的底线，今天还有脸说这些？”
“你太过分了，当年要说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是你们之间本身就有问题，才有了后来我的介入。我们真心相爱，是你从中阻拦，知道我怀孕，却拼死也要耗下去，又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乘人之危抢走我的孩子，你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吗？你以为这世界上就你最不幸最可怜？我告诉你，没有比从一个母亲身边夺走孩子更残忍的事，而这就是你干的事。”
“那是老天有眼，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活该！”
面对章敏的愤怒和痛快的辱骂，卫秋华变得不再愧疚，她吸了吸鼻子，吞咽了一下，直视章敏的目光，“我曾经做错过，对不起你，可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二十年的骨肉分离，我的刑期已经满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力抑制自己过快的呼吸，捏着皮包的手攥得更紧，“米亚，我不但要认，还要带走她，只是没想到是今天，不过不重要了。”
章敏被卫秋华的大言不惭惊到，她站了起来，慢步逼近这个令她痛恨至今的女人，咬牙道：“你太无耻了，插足别人的家庭，还这样振振有词，你女儿在这儿看着听着呢？你就这么为她做榜样？”
卫秋华被击中了软肋，顿时萎靡，她将目光转向米亚，看着缩在沙发里的女儿，如一只脱落巢穴的雏鸟，柔软弱小，毫无防御未知世界的能力，似乎死亡是它唯一的结局。卫秋华的心被疼痛占满，压抑无比，她伸手撕扯一下自己的衣扣，仿佛那有一条令她窒息的绳索。领口终于被解开了，她得救般地长出一口气，片刻之后，她放弃了一切纷争，觉得徒劳无用，一切都无法挽回，一切亦成定局，眼下保护米亚脱离这种难堪的境况才是她最首要的任务，孰是孰非都是自欺欺人的偏颇评断，就是在法庭上，原告被告都有律师，也会各执一词，何况准绳模糊的道德辩论。
今晚，她之所以这样唐突介入，全是为了米亚，怕她受委屈，怕她被为难，想起当年自己面临此境时的无依无助，无论如何她必须挺身而出，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亏欠，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会给米亚带来怎样的磨难，她已经顾不得了。
卫秋华的反应提醒了章敏，米亚才是她打击卫秋华的“重点”，这或许是她心里多年来的一种暗示，米亚始终会成为她手中回击的利器。二十年来，她对米亚的冷暴力，今天终于可以在卫秋华面前升级成热战。
“米亚，你都听见了，不用怀疑，全是真的。她才是你亲妈，我养了你二十年，就算对你不好，也是你生下就欠我的，我一点儿都不内疚，现在你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讨厌你，在这个家里你所受的一切都是命该如此。”
“现在你就跟她走。”章敏指着门口，驱逐不留余地，激动的情绪令她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她痛苦地喊道：“我永远也不想再看见你们，滚滚滚滚滚，都给我滚出去！”
章敏冲到米亚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用尽全力将瘫软的她拽起来，一边摇晃一边拍打，“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你，所有的人就不会这么痛苦！”
“够了！”卫秋华大喊一声，伸手去拽米亚的另一只手臂。
她再也不能视若无睹，看着日思夜想的女儿置身于自己的噩梦中，多少次米亚被虐待不堪的画面，附加她的各种臆想，反复折磨着她长年失眠，如今噩梦成真，她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不许你碰她。”卫秋华试图用身体挡在她们之间，母性的保护本能爆发，令她如一只斗兽，目露凶光，死盯着章敏抬起的手。
章敏稍微一愣，随即受伤般地低吼一声，“滚开！”，她奋力推开卫秋华，扬手一巴掌下去，整个身体失衡倾斜，同挨打的米亚一起跌倒下去。
卫秋华不顾一切地想扑上去，被殷友禾手疾眼快地拦住，“阿姨，你要冷静。榕榕，快帮我拦着!”
卫榕一直傻站着，眼前两个女人的争斗，于她有如惊天闷雷，每一句话都足以让她整个人身处在一种断电的黑暗中。她想恢复思考，却如失足落水者一般，精疲力竭，无法上岸。所有的声音，像隔着罩子，带着回声，在她耳边荡漾，她听不真切，醒不过来。直到殷友禾连续不继的呼喊，一声高似一声，她才如梦初醒，急愣愣地小跑向母亲，将她结结实实地抱在怀中，期望可以令她灼热抖动的身体冷却安静下来。
殷友禾草草地将章敏扶起安置坐好，迫不及待地回身关照倒在地上的米亚，他很是担心，眼神在她周身流动，关切地问：“米亚，你还好吧？”他试图去搀扶她，发觉她手指冰凉，他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一时愣在她身边。
殷友禾此时十分懊恼，他真想用减损寿命来抹去刚才发生的一切。慌乱中，他很快恢复了思考，重新努力将米亚扶起，她变得沉重，尽管他额头冒汗，也只能令她半跪在地上。
米亚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眼神像个孩童，纯真空洞，她手扶着地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事情发展到现在，终于有人问她的感受了，而她觉得自己似乎跟刚才的一幕没有任何关系，她感到浑身无力，腿软到站不起，只能跪着，双臂也像瘫痪了一样，勉强地撑着身体，整个人就像一只濒临灭绝的生物，对突如其来的环境巨变，无法适应，残喘拖延。
她看着殷友禾，那榛子颜色一样的眼睛特别明亮，这种明亮仿佛药剂，令她麻痹的头脑恢复了一些感知，只是心跳一直在加速，视野中的事物似乎全部暗了下来，自己好像很不舒服，头一沉马上就要撞到地板上。眼前的一幕，她多么希望能逃避，但却一直跪在那里。
平常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会尖声否认，要求当事人给个说法，或者干脆扔东西发泄，但是，米亚不是平常女子，这正是殷友禾担心的事情。
大家都不说话，沉默一直继续着。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可感知的东西——伤痛、愤怒、震惊、担忧结合在一起，将他们每个人都打击得瘫痪了一样。
好几分钟内大家都一动不动，就像是庞贝城壁画里的人一样——突然中断了一切动作，眼睛看着某个背景，像是看到了什么，而到底是什么只有自己才知道。
这也许就是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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