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
张如愿拎着一小袋砂糖橘,在许朗星家那条老胡同口来回溜达。
冬阳稀薄,照得青灰墙面泛冷光,她跺跺冻麻的脚尖,嘴里呼出的白气刚升起就被风吹散。口袋里手机静静躺着,屏幕停留在和许朗星的聊天界面,最新一条是她五分钟前发的:
“我路过你这边买点橘子,要不要帮你带?”
对方没回。
她转第三圈时,隔壁单元的煤球炉子正生烟,呛得她眯眼,心里那点忐忑也跟着呛得发苦。
其实超市那天之后,他们只在班级群里说过“收到作业”,其余时间像被假期拉长的空白磁带,沙沙地响,却录不进声音。
胡同尽头传来“吱呀”一声铁门响。张如愿下意识往墙根缩,只探出半个脑袋——许朗星提着垃圾袋走出来,灰色卫衣帽兜扣在头上,鼻尖被冻得微红。他弯腰把袋子放进桶里,抬头时目光正好捉住她。
张如愿被定在原地,手里那袋砂糖橘像突然长出重量,坠得手腕发酸。
她挤出笑:“……好巧。”
许朗星没说话,只侧身让出半条路,意思是“过来”。
张如愿挪过去,鞋底碾碎薄冰,咔啦咔啦地响。“橘子。”
她递过去,指尖碰到他掌心,凉得像摸到雪。
“嗯。”他接了,却没立刻收回手,拇指在她指节上蹭了一下,像确认温度。
两人并肩站在门口。风从巷口灌进来,卷着她围巾的流苏往他那边飘,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他手背。
张如愿偷偷用余光看他,发现他正盯着那袋橘子,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
“你……不进去吗?”她声音小得几乎被风吃掉。
许朗星终于抬眼,眼底带着一点极浅的笑,像雪面反射的碎光:“姑姑在腌萝卜,味道呛。”顿了顿,补一句,“你要不要站进来点?风大。”
张如愿心口“咚”地一跳,往他那边挪了半步,肩膀几乎碰到他手臂。两人之间只剩半臂距离,她能闻到他衣领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冷空气,像雪里掺了薄荷。
“假期作业写到哪儿了?”他突然问。
“……数学还剩三套卷子。”她老实答,说完才反应过来这是没话找话,耳根瞬间烧起来。
许朗星“嗯”了一声,尾音却微微上扬,像带着一点笑。他低头拆橘子袋,剥开一个,掰下一瓣递到她嘴边。
张如愿愣住,下意识张嘴,指尖碰到他微凉的指腹,橘子汁在齿间炸开,甜得她眯起眼。“甜吗?”他问。
张如愿点头,鼓着腮帮子含混地“嗯”了一声。许朗星垂眸看她,眼底那点笑意终于浮到表面,像冰面裂开一道细纹。
远处传来铁门再次吱呀的声音,许朗星偏头看了眼,姑姑在院里探头:“朗星——醋没了,去小卖部买一瓶——”
他应了一声,把剩下的橘子塞回张如愿手里,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等我两分钟。”张如愿抱着橘子站在原地,看少年背影拐进小卖部昏黄的灯光里,心里那点忐忑忽然化开,变成热烘烘的甜。
她低头掰下一瓣橘子,汁水溅到指尖,像偷偷溢出来的喜欢。两分钟后,许朗星拎着醋瓶回来,顺手把一瓶热豆浆塞进她掌心:“捂手。”
张如愿捧着豆浆,指尖被烫得微微发麻,却舍不得松。两人往胡同外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偶尔重叠,偶尔分开,却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走到巷口,张如愿停下脚步,鼓起勇气:“我……明天还能来吗?”
许朗星没立刻回答,只侧过身,用膝盖轻轻碰了碰她小腿,像安抚又像确认:“早点来,姑姑说萝卜排骨汤炖好了。”
张如愿眼睛一亮,嘴角翘起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住,转身跑了两步又回头,挥了挥手里的豆浆:“那明天见!”
许朗星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消失在拐角,低头看了看掌心——那里躺着刚才她偷偷塞回来的橘子瓣,被体温烘得微微发热。
胡同里只剩雪化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有人在数着下一次见面的倒计时,张如愿背着空书包,一路踢着碎冰粒回家。
整条商业街都关着卷帘门,只有拐角那家老银楼还留一条缝,门口贴着褪色的“春节照常营业”。她本没想进去,可玻璃柜里一点银光晃了眼——像雪地里突然跳出的星。
推门,风铃“叮当”一声。
老板在柜台后打瞌睡,暖气里混着旧木头的味道。
柜台上摆着一对素戒,银圈极细,内侧刻着极小的字——“同衾”。
老板眯眼解释:“古词里‘与子同衾’的意思,小年轻现在叫‘生死契’。”
生死契。
张如愿在心里默念,耳根慢慢烧起来。她伸出指尖碰了碰戒圈,凉意顺着指腹往上爬,又悄悄在胸口炸成滚烫。
“多少钱?”
“一对7319,不打折。”
啊?
——看来要拿她十八年来攒在红包里全部的压岁钱了。
想了想,这么多年,她除了给爸爸妈妈还有梦姐买礼物,自己花点零花钱以外,剩下的应该够了。
她没有犹豫,跑回家之后,就把自己的钱袋子拿出来了,一路上数了又数,幸好路上人少,要不然非得把张如愿当成打家劫舍的人。
她像把多年的秘密一次性押进一场赌局,进了店里冲着老板说:“帮我包起来,谢谢。” 老板把戒指装进精致的红丝绒盒子里,外面是绒布小袋,红得像新年的第一盏灯笼。
张如愿把袋子揣进羽绒服最里层的口袋,贴着心口。
走出店门,雪落在她睫毛上,她眨了眨眼,忽然觉得整条街都亮了一格。
回家路上,口袋里的绒布袋随着脚步轻轻撞她的小腹,每一下都像在说——
“把余生也交给我吧。”
风从巷口吹来,她下意识把袋子贴进羽绒服最内层的口袋——贴着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句“同衾”也一并塞进心跳里。
她走得慢,一步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好像怕惊动什么。鞋底碾过碎冰,“咔啦”一声,像是把心里那句“他会答应吗”也一并碾得四分五裂。
——万一拒绝呢?
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她用力按下去。
不会的。
她想起医院里那只猫,想起他替自己推回橡皮的一厘米,想起雪夜里他把发圈重新系到她手腕时说的“别再借给别人了”。那么多细碎的证据,足够垒成一座笃定的堡垒。她又想起妈妈说过,十七岁的喜欢像爆米花,噼里啪啦一阵热闹,最后只剩空袋子。可此刻她分明听见胸腔里“咚”的一声——不是爆米花,是种子落进土壤的声音。
这一辈子,大概只能长出一棵叫“许朗星”的树了。原来坚定是这样一种感觉:哪怕前面是悬崖,她也愿意先跳,再在空中拉住他的手。口袋里的戒指轻轻碰着皮肤,冰凉变成温热。
她低头,用指腹隔着布料描摹那两枚细细的环,像描摹一个无人知晓的誓言——
“我把余生提前交给你了,你可要收好。”走到家门口时,夕阳正好落在绒布袋上,红得像一枚小小的印章。
张如愿深吸一口气,雪粒融在睫毛上,像替他提前落下的吻。
她对自己说:被拒绝又怎样?反正这颗心已经盖了戳,只许他一人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