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附中初中部的教学楼是崭新的弧形结构,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九月灼热的阳光,像一面巨大的、晃眼的镜子。空气里浮动着新书本的油墨清香、粉笔灰的干燥气息,还有少年人身上蒸腾出的、混合着汗水和青春荷尔蒙的蓬勃热气。走廊里人声鼎沸,穿着崭新蓝白校服的新生们像一群被放出笼子的雏鸟,兴奋地穿梭在各个教室门口,寻找着自己的班级。喧闹声、笑声、呼唤名字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充满活力的声浪。
许琳琳背着崭新的双肩书包,书包带子深深勒进薄校服下过分消瘦的肩骨缝隙里。她微微低着头,贴着走廊冰凉的墙壁边缘,像一枚逆流漂移的落叶,避开那些横冲直撞、兴奋过度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捏着书包垂下的带子头,粗糙的触感成了唯一的锚点。
初一(3)班。教室门敞开着。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崭新的课桌椅排列整齐,散发着淡淡的木漆味。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大大的“欢迎新同学!”几个字,旁边还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她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里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心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一张张脸孔掠过视线,如同模糊的背景板,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许琳琳!”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惊喜响起。
是刘茜。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发梢染着几缕时髦的栗色,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正兴奋地朝她挥手:“这里这里!快过来!我们分到一个班了!”
许琳琳的目光落在刘茜身上。这是教室里唯一一张熟悉的面孔。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弧度极浅,带着一丝疏离的礼貌。她点了点头,脚步平稳地走了过去,在刘茜旁边预留的空位上坐下。动作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不易察觉的迟滞感。
“太好了!琳琳!我们又能在一起了!”刘茜亲热地揽住她的肩膀,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你看!这个班……哇,好多人都不认识!”她环顾四周,眼神里带着新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许琳琳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声音,陌生的气息。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喧嚣的海洋。她像一个误入其中的孤岛,沉默而疏离。
就在这时——
她的目光掠过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
一个穿着崭新蓝白校服、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黑框眼镜的男生,正微微侧着头,和旁边一个高个子男生低声说着什么。他身形略显单薄,但肩背挺直,镜片后的眼睛狭长,眼神里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书卷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看透一切的浅淡笑意。
是林浩。
彭亦涛最好的兄弟。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教室前方。在掠过许琳琳所在位置的瞬间,镜片后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一种探究的、饶有兴味的意味。目光在她苍白瘦削的脸颊和过分沉静的眼神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极其自然地移开,重新落回旁边的男生身上,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随意的一瞥。
但许琳琳清晰地捕捉到了那道目光里一闪而过的、如同精密仪器扫描般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玩味的了然。
像一根细小的探针,无声地刺入她平静无波的表象之下。
许琳琳的目光平静地收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边缘轻轻刮过书包带子粗糙的纹理。
心口那片冰封的湖面,无声地漫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
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入冰冷的黑暗,没有回音。教室里唯一认识的两个人——一个是不算深交的刘茜,另一个,是那个带着审视目光的林浩。
初一的生活像一幅被强行展开的、色彩过于饱和的油画。喧闹,拥挤,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活力。
许琳琳成了这幅画里一个格格不入的、褪色的剪影。
她坐在教室中间偏后的位置。刘茜像一簇跳跃的火焰,在她左侧燃烧。她热衷于讨论新上映的电影、明星八卦、隔壁班哪个男生最帅、体育课要不要偷偷溜去小卖部买冰淇淋。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少女特有的、毫无顾忌的活力,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在许琳琳耳边盘旋。
许琳琳很少参与她的讨论。她只是安静地坐着。手里拿着一支笔,笔尖悬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方,却很少落下。目光平静地落在讲台上,或者窗外那片被阳光晒得发亮的香樟树叶上。眼神沉静无波,像两泓深秋的湖水,不起一丝涟漪。只有当刘茜转过头来,兴奋地拉着她的胳膊,非要她发表意见时,她才会微微侧过头,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弧度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而礼貌的意味。
“嗯。”
“还好。”
“你定吧。”
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像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冰壳,轻易地将所有试图靠近的热情和喧嚣隔绝在外。
刘茜脸上的兴奋有时会因此而凝固一下,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困惑。但很快,她又会被新的兴奋点吸引,重新投入到热烈的分享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冷场从未发生过。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许琳琳的这种“安静”。一种带着距离感的、无法被真正点燃的“安静”。
课间休息的走廊像一条沸腾的河流。男生们追逐打闹,篮球在墙壁上砰砰作响,女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说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青春气息。
许琳琳很少离开座位。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有时翻翻书,有时只是看着窗外。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静止的布景板。周围的世界喧嚣而陌生,只有刘茜和林浩是两张“认识”的面孔。但刘茜的热情如同打在冰面上的阳光,无法渗透;而林浩……他的存在更像一道无声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影子。
偶尔,她会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接水。脚步平稳,脊背挺直。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从不左顾右盼。像一株在喧嚣人潮中安静生长的翠竹。周围喧闹的人声、擦肩而过的身影、投来的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都无法在她平静的湖面上激起一丝涟漪。她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喧嚣和目光都隔绝在身外。
只有一次。
是在体育课上。九月的阳光依旧毒辣。塑胶跑道被晒得发烫,蒸腾起一股混合着橡胶颗粒和尘土气息的热浪。体育老师要求全班绕着操场慢跑两圈热身。
许琳琳站在队伍末尾。她穿着宽大的蓝白校服,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脚步有些虚浮,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难以掩饰的虚弱感。她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跟上前面同学的节奏,但脚步却越来越沉重,像灌了铅一样。
就在她跑过篮球场边缘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一个失控的篮球,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砸在她身侧的篮球架金属支柱上!距离她的肩膀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金属支柱发出刺耳的嗡鸣!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许琳琳的身体猛地一僵!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沉沉地漏跳了一拍!巨大的冲击声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她脆弱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刺痛感!眼前瞬间一片模糊!身体深处那股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涨潮的海水,汹涌地漫上来!双腿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柔软的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试图用这真实的痛感,来抵消心底那片被猝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喂!小心点!”体育老师严厉的呵斥声从不远处传来。
篮球场上的男生们发出一阵哄笑和道歉声。
许琳琳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她强迫自己站稳。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灼热的胸腔,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紧攥的拳头。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篮球场上那群嬉笑的男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吓,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意外,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她平静的湖面。
她重新迈开脚步。脚步依旧平稳。脊背挺得笔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额角的汗珠滚落得更快。
不远处。操场跑道旁的树荫下。
林浩倚着树干。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镜片后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无声地扫过操场上那个重新开始慢跑的、单薄而挺直的背影。他的目光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她过分平静的侧脸上。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一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玩味。
他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身影。
“看什么呢?”旁边的男生撞了下他的肩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许琳琳啊?听说她刚生过一场大病?看着是挺虚的。”
林浩放下水瓶。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缝里掠过一丝锐利的光。他没有回答。只是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更深了。
放学铃声尖锐地响起。教室里瞬间炸开锅。桌椅碰撞声、书包拉链声、兴奋的喧哗声交织在一起。
许琳琳安静地收拾着书包。动作不疾不徐。将课本、作业本、文具盒一样样放进去,摆放得整整齐齐。拉上拉链。背在肩上。
“琳琳!走啦!今天去新开的那家奶茶店尝尝?”刘茜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兴奋地凑过来,脸上带着期待,“就我们俩!听说他们家芋泥波波可好喝了!”
许琳琳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不了。我回家。”
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解释。
“啊?又不去啊?”刘茜撇撇嘴,脸上带着明显的失望,“你都拒绝我好几次了!那家店可火了!我一个人去多没意思……”
“我先走了。”许琳琳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她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告别。然后转过身,脚步平稳地走出教室门。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喧嚣人潮中安静生长的翠竹。
刘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真是的!每次都这样!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她叹了口气,独自一人收拾好东西,融入了放学的人潮。
许琳琳独自一人走出校门。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拖在身后。她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结伴而行,也没有去挤公交车。只是沿着人行道,一步一步,缓慢而稳定地走着。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路面上。周围是喧嚣的车流、嘈杂的人声、店铺里飘出的音乐声。但这一切,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无法侵入她周身那片冰冷的、寂静无声的领域。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校门口,林浩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他肩上随意地搭着书包,镜片后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前方那个单薄、挺直、仿佛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背影上。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带着玩味的弧度,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并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出声叫住她,只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融入放学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