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绕,高峰巍峨。溪流汩汩,是横亘山谷的唯一水源。
住在村口的黄阿公,每隔几天就挑着扁担跑山下挑水。因为年轻时外出打工摔坏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走在弯曲的山路,扁担上挂着的两个大木水桶晃荡得更加剧烈。
通常天刚破晓时他就回来了,可今天显然不同——直到天光大亮,人们才从那蜿蜒泥泞的小山路中看到他的身影。
他走得比平常慢,看起来也更加吃力,个把好心的同村人上前帮忙,才发现事情的不对劲——破旧潮湿的木桶,一个装满了水,另外一个装着一个瘦小的女婴。
偏远荒凉的山村中,净是些娶不到老婆的大龄庄稼汉。他们早年也外出打工过——就像黄阿公一样——但最后还是没闯出什么名堂,只好再回小山村继续浑浑度日。不是农忙的时节,大多都无所事事,所以村里一但有什么新鲜事,立马就传开了。
比如今天,住在村口的老瘸子黄阿公,下山打水的时候居然捡了一个女婴回来。
一时间,好奇的人们挤满了那座破败的茅草屋,打量着女孩——因为瘦弱,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看不出年纪,皮肤黢黄,像山里捡错来的小猴子,
人们打趣——“老猴子捡了一个小猴子。”
黄阿公结结巴巴哆嗦着什么,没人听清,也没有人在意。
正是最燥热的时节,狭窄的小屋内,潮湿的水汽混杂着男人身上的汗臭,空气污浊不堪。阻止不了人们好事地凑在一起,他干脆坐在屋外的石头上,看着湛蓝天空,陷入沉思。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他怎么捡了个孩子回来。只是在有人靠近询问“你在哪捡的小娃?叫啥名啊?”的时候,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依稀只听得见一个字眼——“水……水……水”。
水水就这么住下来了。
水水刚来的第一天,一直睡着,一声不吭。起初人们以为是她乖,后来在村里极个别有小孩的人的提醒才反应过来——小孩躺在那不知道几天了,怕是饿昏了的。
黄阿公抱着孩子不知所措,紧张地全身哆嗦,环视四周,人们也只是冷漠瞧着,像在看一出好戏。
他突然就停了下来,悲伤地看着怀中的孩子——面如菜色,嘴唇惨白。明明是最热的天气,小脸却冰凉凉的,透露着死亡的前兆。
他没结过婚,更没养过孩子。今天在溪水边看到也是头脑一热就带过来了,没有考虑什么后果。
黄阿公一个人惯了,却也总想着有人陪。以至于看到这个被人丢在草丛里的弃子,激动得忘了——自己也是被人抛弃的可怜人,六七十岁了还一直被同村的人嘲笑跛脚,哪里养的起孩子。
他突然后悔,后悔死了,早知道当初不该好奇凑近那个草丛,看不见也不会这么难受。
凑热闹的人群散去,黄阿公抱着孩子无助地望着天空,眼神里满是迷茫。
蓝天一碧如洗,世界宽广浩大,怎么就不给人一点活路呢?
他时不时揉揉孩子的小脸,企图带去一丝温暖,直到风声渐缓,日落黄昏。
外出归来的猎户李大山,看见后靠近。
“你捡了个孩子啊?”
“……”
“咋个这么瘦啊。”
“……”
“没奶喂孩子,活不了的。”
“……嗯……”
“我媳妇前几个月生了个小子,要不,帮着给你带带?”
作为村里唯一猎户,还经常出去卖些野味。李大山可称得上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了。
或许只是一时心软,或许是最近刚有了孩子的同情,但就是从指尖里流出的那小点油水,让水水活了下来。
山里人没什么文化,爸爸叫“大山”,儿子就是“小山”。
比起水水来说,小山可是健康得多了——面色红润,精力充沛。周围人没事都喜欢来逗逗他,笑声爽朗十里八乡都听得见。
反观水水,病怏怏的,整天就窝在被窝里蜷成一团睡觉,死了活了都不知道。李小山满一岁时在床上爬来爬去,角落里的水水经常被误伤,大声地哭泣才唤起人们的记忆。
“呜呜啊啊啊!”
“小兔崽子,你又在这磨皮擦痒地拱来拱去,踩着妹妹了吧!”
李大山的媳妇是一个文文静静的白面美女,在有了儿子后,好脾气也都被磨完了,只剩脾气。
“老娘不收拾收拾你,一天天的净找事!”
在打了李小山两下屁股弄得他龇牙乱叫后,方靖然抱起哇哇大哭的水水,极尽耐心地哄抱:“小水不哭啊,姨姨给你唱曲听……”
厨房里炊烟袅袅,好奇的邻居大婶探出头来探听情况,和着声替水水讨回公道。晚霞绚烂,云雾蒙蒙,外出的李大山踏着余晖而归,笑骂着不懂事的儿子。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叫美好。
时间在茶盐酱醋中过去,李小山开始帮着母亲处理家务,水水走路不怎么稳当还在牙牙学语。
一断奶黄阿公就把水水从李大山家接出来了,每天白菜玉米,日子还算过得去。
“阿公,我来找水水玩了!”
在门口洗菜的黄阿公见李家小子又跑来村口这,和蔼地笑笑看了他一眼。
这样的生活其实还算有趣,村里就这两个孩子,在他身边嘻嘻闹闹也不会觉得烦。
但看着李小山整天跑来跑去,活蹦乱跳的样子,黄阿公心里还是有点难受。
说起来他们年纪应该是一样的,咋的自己家的小水就是这样子啊……
“诶……诶……小……小山啊。”
一时兴起,黄阿公把李小山喊了出来,他想要弄个清楚。
“今……今年多大了啊?”
他问得磕磕巴巴,但小山这孩子和他妈妈一样,看着调皮,其实最温柔有耐心。
“上个月满五岁了!水水没比我小多少,应该也快了。”
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最打动人心,稚嫩清澈的话语听在耳里,黄阿公心里却感觉堵堵的。
“我……我问一下哈,你……你说……说话,咋教……教的?”
“妈妈啊!妈妈说大人说多了小孩就也会了。”
“诶,山儿又来找水水玩啊,刚好和爹回家了。”
刚好路过的李大山一招呼,小山就跟着走了。留下坐在原地的黄阿公,内心百感交杂,堵塞不通。
他沉默地烧开了炉灶,煮水下菜。水水早早准备好筷子,坐在桌子旁静静等待。
一碗水煮白菜,是他们今晚的口粮。往常黄阿公怕水水走不稳摔碗,会捞出菜后拿着碗端在桌子上,筷子一夹就算开饭了。可他今天偏不这么想。
“水啊……”
乖巧的水水听到叫唤就走了过来,呆呆地仰头看着阿公。
这么久了她还是这么黑黑瘦瘦的,头发杂乱得像一窝蓬草。脏兮兮的小脸,颧骨瘦得凸出,显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加突出。她呆愣愣的,让人以为有些傻,但做什么都听,最是省心。
阿公没说话,她也就这么跟着站了许久——他突然想起村里面评价水水“是个傻的”的闲言碎语,胸口更是一阵一阵心痛。
好半响,他才下定决心般喊到:“去……去……去拿碗……”
水水扭头就走过去拿碗——正面看不容易瞧出来,背面却看得清楚。小女孩走路一瘸一拐,不怎么稳当的样子。可是去高出她头的台面上拿东西,一点都不晃。不用招呼,水水自己就会乖乖拿碗递给阿公,难得地开口:“好……好了。”
黄阿公像往常一样把菜从锅里用勺舀出,却又叫来水水。
“抬……抬……抬过……过去……”
水水接过碗,走路看起来还是一晃一晃的,却是一滴水都没撒出来。
黄阿公坐在桌子旁,看着水水狼吞虎咽地吞下一节一节菜杆子,自己却怎么都动不了筷子。
他表情凝重,思绪纷飞——水水这样子,其实根本就不像有问题的样子。
“大人说多了小孩也就会了……”
李小山的话回荡脑中,他突然清醒。
有问题的不是孩子,而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