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起身时椅子移动的轻响惊动了他，还是潜意识里察觉方辞盈的离开而感到不安，睡梦中的李让尘皱了眉头，一脸不高兴。
方辞盈愣神了一瞬，俯下身去，抚平他的眉头，纤长的手指撩动了他额前细软的发丝，露出了之前一直被掩盖的伤疤——长约七厘米，在发缝间从大脑前额蜿蜒到左耳上方。在头发的遮掩下，显得没有那么狰狞可怖了。
可方辞盈忽视不了，细细摩挲他的伤疤。即便蛋白结构制造的手术线早已融入皮肉中，当初缝针时长出的增生肉也早就消下去，她还是停不下来般一遍又一遍地感受，在那黑发之下，与周围触感明显不同的肌肤，上面还有一条细细的纹路——顺着纹路往下，方辞盈将手放在他头上，五指插入细软且富有光泽的发丝，大拇指放在额前来回抚摸。
当初检查时，这一块的皮肤的神经细胞坏死了大半，怎么用力揉搓李让尘都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该说不说，青雅的护工服务做得不错，这么热的天，他身上没有厚重的汗味，反而是病服上淡淡的洗衣液味和发梢上洗发水的茉莉花香——不像她这种和着学生朝六晚十的高三老师，累得浑身汗津津的，及腰长发为了方便都剪到将将及肩下一点的位置。
空气逐渐不再那么燥热了，望着他的侧颜，方辞盈内心喃喃。
李让尘，你什么时候好起来。
我们约定好二十二就结婚的。
回家路上，方辞盈一直心不在焉的。
不仅是医生的忠告，李让尘的病情，还是学校里各种琐事，都压在她心里，像是挥之不去的阴云。
按这么说，明天要来吗……
“姑娘，小心！”
一辆汽车在面前疾驰而过，拦住她的，是一位和她年纪相当的女士，手上却推着一辆婴儿车。
“谢谢。”方辞盈微微点头致谢，目光望向了车里吸吮手指的可爱女婴。
感受到她的注视，女人自发地开口介绍：“我的孩子，快满一岁了——哎呀，宝宝这么大了怎么还吃小手手，调皮！”
年轻美丽的女士蹲下身来，抓住宝宝的小手，装模作样地轻轻拍打以示惩戒。但女宝并没有哭泣，反而和着妈妈咧开嘴小了——她们，是多么幸福的模样。
突然想到，如果没有意外，自己也该是这样的吧。
穿过马路，意外地发现是同路。
宝宝被天边晚霞吸引，兴奋地笑个不停。
“哈哈，宝宝身体不好，没怎么出过门，所以这么兴奋呢。”
女人眉眼弯弯，温柔可亲。
“这么年轻就当了妈妈，在现在可是少见呢。”方辞盈看向宝宝，转而又望向天边晚霞，“您和您丈夫的感情应该很不错，所以才有了这么可爱的宝贝。”
女人害羞地笑了笑，抿着唇不好意思地开口：“27，也不小了。
“我和先生算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却是商业联姻，在一开始时就特别担心这场婚姻会随着我家公司的日渐衰败而无疾而终，一直不敢要孩子，怕自己陷进去。
“是最后说开了一切，才发现不过是自己思虑良多。孩子都是结婚三年后才有的。”
“但您现在很幸福。”
“嗯，谢谢。”
她们在一个十字路口分手。
女人推着婴儿车远去，似乎看到了谁，高兴地加快了步伐。
方辞盈却愣在原地，看见她奔向不远处的男人，心中思量。
青梅竹马，今年27……
我也是啊。
六点半时，路过天中的校门。上了一天课的高三学生蜂拥而出，还有不少她的学生在经过她时礼貌地问好。
在人潮汹涌处，她看见了一对悄悄牵手的小情侣。
学生们比出来放风的犯人还疯狂，猛地只知道往前冲。身材娇小的女孩被撞到了一边，刚好扑进身边男孩的怀里——贴心的小男友也顺势揽住。
周围有着好事的同学瞧见，目瞪口呆，一副吃到大瓜的惊讶表情。
在同学的起哄声中，男孩女孩逃也似的跑走了——但他们双手紧握，谁也没放开谁。
若是从前，方辞盈一定会拦下他们好好“谈一谈”，但她今天明显没这个心情。
余光中还瞥到早上那两个学生，揽着手在小卖部有说有笑地挑着回家路上的“干粮”。
逆着人潮，方辞盈背影落寞。
两个女孩正巧转过身，疑惑不解——“那是Helen吧？十一班那对她没看见吧？”
“起哄声那么大，她会没注意？怕是没心情管吧。”
“因为早上那事？”
“不不，我今天又听到了办公室闲聊，Helen有个一起长大的小竹马，结果因为生病啥的一直拖到现在……”
“你这包真不？”
“哎呀，你这真是……”
穿过城市公园，居民楼下，邻居家的小女孩蹲在长凳前，认真听着隔壁家的小男孩一字一句认真地教着“abcd”。
“a”
“啊——”
“不用拖得这么长。”
“那哥哥，我该说多久啊？”
“就轻轻地，a。”
小女孩还是不太懂，不停问着“为什么”，一口一个“哥哥”叫得人心口发甜。
方辞盈听在耳里，心口却一阵一阵地冒着酸水，故作淡定地上楼开了门，摆在玄关处的合照，直戳心口——二十岁的他们，在寒冷的雪夜许下互定终身的诺言。
照片里，方辞盈抱着李让尘费心培育好久的月季花束，笑着靠在他的肩上。她看向镜头，他看着她，一切恍若昨日。
一瞬间，泪如雨下，偏偏她还得捂着嘴努力压制，背靠在房门上，沿着门滑坐在地上，小声地呜咽，仿佛在告诫自己——没关系，不要哭，反正都该习惯了的。
她每次从疗养院回来，都会难受好一阵，可没今天反应这么激烈。
视线模糊，幸福的记忆却愈加清晰——她想起幸福的一家三口，热恋的小情侣，懵懂无知的孩童。
像极了曾经与他规划过的理想人生的投影回溯。
可偏偏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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