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火烧火燎的痛感不像是在皮肉上,倒像是直接要把膝盖骨给烧化了。
小石头死死咬着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块铁。
他硬是没让自己哼出一声,而是两手撑着地面,一点一点把身子支棱了起来。
这动作很难看,像个刚学会走路的瘸子,但他不在乎。
只要站着,就不算输。
不远处,陈二狗手里的炭笔在记录簿上划拉出一道长长的黑线。
他本来是要记下“第十次尝试站立”,可笔尖刚落下,他的瞳孔就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
不对劲。
陈二狗在这个鬼地方蹲了三年,看过的死人比活人多。
此时的小石头虽然站直了,但他的脖子……
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姿势。
人的脖子再硬,也会随着视线微调。
可小石头的脑袋就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钉子死死钉住了一样,下巴微微右偏,角度诡异得令人发毛。
陈二狗是个心细如发的家伙,他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块满是裂纹的观测镜,对着小石头的方向比划了一下。
镜面上的刻度线精准地卡住了那个偏角。
偏移七度。
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陈二狗脑海里那团浆糊般的记忆。
他发疯似地翻开随身携带的那本发黄的《归途死难者名录》,手指哆嗦着翻到最后一页。
那是三年前第一批死在光门前的倒霉蛋,尸体早就凉透了,只留下几张泛黄的留影符。
第一张,男,死于心脉震断,头颅右偏七度。
第二张,女,死于神魂枯竭,头颅右偏七度。
第三张,老者,死于未知恐惧,头颅右偏七度。
陈二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哪是什么巧合,这分明是某种还没发动的……处决仪式。
那七度的偏差,正对着光门最中央那个如同眼球般的凹陷处。
当晚,值房里的油灯忽明忽暗。
陈二狗趴在桌案上,想把这个发现写进每日呈报里。
可他的手刚握住笔,脖子后面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咔哒”声。
就像是颈椎骨为了适应某个新位置,擅自做出了调整。
那一瞬间,他的世界天旋地转。
他的视线不再受大脑控制,而是被一股霸道无比的力量强行扭转,死死地盯着墙上那幅并不存在的“光门图”。
脖子僵硬得像灌了铅,那种酸痛感顺着脊椎一路向下,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按着他的脑袋,要在无形之中让他低头。
足足半个时辰。
冷汗把陈二狗的后背湿透了,他在心里把自己八辈祖宗都骂了一遍,那股力量才勉强松动了一丝。
他几乎是瘫软在椅子上,哆嗦着抓起笔,在那张还没写完的呈报上颤巍巍地写下了四个字:
“颈有异感。”
就在笔尖离开纸面的那个刹那,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四个字还没干透的墨迹突然像活过来的虫子一样蠕动、拉伸。
眨眼间,那四个字变成了两行触目惊心的墨痕:
“非我不愿转,是它要我看。”
陈二狗猛地把笔甩了出去,墨汁溅了一脸,却连擦都不敢擦。
千里之外,铃音学堂的地下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墨正对着一个黑漆漆的坛子发呆。
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声瓮”,能把最细微的声音放大百倍,甚至能捕捉到呼吸里的情绪。
就在一炷香之前,他把从小石头昏迷时提取的一段呼吸频率输了进去。
原本应该只是单纯的风声,此刻却在瓮底搅动起了一层细细的骨灰。
那些灰粉并不是胡乱飞舞,而是随着呼吸的节奏,一层一层地堆叠、排列。
苏墨屏住呼吸,看着瓮底那逐渐成型的图案。
那是一个完美的圆环,中心凸起,就像是一节被人硬生生掰断的……颈椎骨。
更要命的是,这节骨头的形状,跟桥体第七阶下面埋着的那七块镇魂基石,竟然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
“这不可能……”苏墨喃喃自语,手指在操作台上飞快地跳动,输入了一段反向音波,试图打乱那个图案。
“咯……咯咯……”
回声瓮里突然传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
那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拼命想要喘气却又吸不进来的窒息声。
苏墨的手猛地僵住了。
这声音他太熟了。
十年前,那个满身是血的孩子自断舌筋的那天,发出的就是这种绝望的动静。
那是生理上的抽搐,是肉体对痛苦最真实的记忆。
“砰!”
苏墨一掌拍在回声瓮上,这件价值连城的法器瞬间碎成了渣。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可那些碎裂的瓷片并没有散落一地,而是整整齐齐地切断了边缘,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剃刀。
而在那些碎片拼接的缝隙里,隐隐约约透出一行泛着血光的细字:
“舌断者不语,颈弯者必归。”
南荒的夜,黑得像口锅底。
周逸尘手里的剑还在微微颤鸣,剑尖上滴落着粘稠的“静默瘴”。
刚才那一幕,直到现在还让他心有余悸。
这批归途遗族本来好好的,突然就被这种诡异的瘴气迷了嗓子,所有人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要完蛋的时候,队伍里的那个五岁小孩突然抬起头。
“荷……荷……”
嘶哑、低沉,像是破风箱拉动的声音。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孩子都像是被某种不可见的丝线牵引着,齐刷刷地仰起头,发出这种完全不属于孩童的低吼。
那节奏,那频率,跟小石头那个哑巴平时呼吸的动静一模一样!
随着这阵怪异的吼声,原本凶神恶煞的瘴气竟然真的像见了鬼一样散开了。
周逸尘一把抓住那个领头孩子的肩膀,想要检查他的状况。
孩子的领口被扯开,露出了后颈上一块淡青色的淤痕。
那根本不是淤痕。
那是一幅图。
几条经络凸起,蜿蜒曲折,构成了一个跪地叩首的人形。
周逸尘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掏出那张南荒古地图。
没有这条路。
这帮孩子刚才走的路线,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没有标注过。
但这却是通往光门最近、最直的一条捷径。
“把所有孩子的领口都给我扣死!”周逸尘的声音冷厉得吓人,“谁敢往后看一眼,军法处置!”
此时此刻,医官大营内。
江羽裳的手指正按在一个伤兵的脉门上。
这人是白天目睹小石头跪地的幸存者之一,此时正处于深度催眠状态。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江羽裳轻声问道。
那伤兵没有说话,但他的身体反应却极其剧烈。
他的脖子猛地向后仰去,角度大得简直要折断颈椎。
喉结疯狂地上下跳动,就像是在强行吞咽一块滚烫的烙铁。
江羽裳不敢怠慢,一缕灵识顺着他的经脉探了进去。
在那人的脑海深处,原本清晰的识海此刻却被无数根灰色的晶丝缠绕着。
那些丝线死死勒住脑干,每一根都在传递着同一个霸道无比的指令:
“视门为天,颈承其重。”
江羽裳当机立断,指尖灵力爆发,强行切断了这缕连接。
“噗!”
伤兵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当场昏死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眼神茫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有一只手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喉咙,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
“它说了……低头……只有低头才不会疼……”
第九阶桥面,风停了。
月光冷冷地照在小石头的侧脸上,像是在给一尊即将完工的雕像做最后的修饰。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从小石头的颈椎处传来。
那不是受伤的声音,那是锁扣合上的动静。
小石头原本直视前方的脑袋,突然不受控制地向着光门的方向倾斜了十五度。
那种力量大得惊人,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按着他的后脑勺,逼着他行礼。
小石头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托住自己的下巴,两条手臂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起。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桥面上,摔得粉碎。
就在这一刻,整条灰桥上,成千上万个曾经留下的脚印,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吞没了一切。
唯独小石头脚下的那一枚脚印,此刻却亮得刺眼,亮得让人绝望。
他知道这种感觉。
十年前,在他还是个废物外门弟子,迈出那条不归路的第一步时,他的脖子也曾这样莫名其妙地偏了一下。
那时候,他以为那是风。
现在风停了。
可身体还记得那个卑微的角度。
陈二狗揉着酸痛的脖子,提着一盏昏黄的风灯,骂骂咧咧地走上了桥头。
他腰间别着那个刚领来的“听心铜铃”,只要桥体有一丝震动,这玩意儿就会响得跟炸雷一样。
“这鬼地方,越来越邪门了……”
他刚抱怨了一句,腰间的铜铃突然毫无预兆地晃了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陈二狗愣住了。
这铜铃没坏,是因为那种震动……根本不是来自桥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