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铜铃没响,是因为那不是震动,那是某种活物正在苏醒的频率。
陈二狗把铜铃举到眼前,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铜铃内部那个原本应该是死物的铜舌,正在自行收缩、膨胀。
一下,两下。
那种节奏慢得让人心慌,却重得像有人拿大锤在砸他的耳膜。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铜铃里的跳动没有丝毫减弱。
陈二狗是个谨慎的人,他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怕死。
他一边盯着手里那个邪门的玩意儿,一边倒退着往桥下走。
十步,五十步,一百步。
直到退出了整整三百步,站在了早已废弃的第七阶引桥边上,他才停下脚。
铜铃还在跳。
而且跳动的频率开始加快,那种“噗通、噗通”的沉闷声响,竟然渐渐和他自己胸腔里的动静重合了。
不对。
陈二狗猛地扔掉铜铃,一把撕开了自己胸口的衣襟。
寒风灌进胸膛,他却感觉不到冷。
只见他枯瘦的胸口皮肉下,无数条细微的血管像是被注入了荧光剂,泛着诡异的灰白光芒。
它们不再遵循原本的血液循环路径,而是像一群受到召唤的游鱼,扭曲着、交织着,最终汇聚成一个箭头般的脉络图。
箭头的指向,死死锁定了远处那个如同眼球般凹陷的光门。
“啪!”
陈二狗一脚踩碎了地上的铜铃,那种令人窒息的同步感才稍稍减退。
他浑身虚脱地靠在石栏上,大口喘着粗气,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梦里没有光怪陆离的景象,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手术台。
他看见自己的胸膛被整齐剖开,一只带着橡胶手套的手伸进去,摘走了那颗鲜红的心脏,随手扔进了一旁的铁桶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被那只手塞进了空荡荡的胸腔。
石台侧面刻着一行小字,清晰得就像是用刀刻在他视网膜上:
“编号:归001,待燃。”
与此同时,铃音学堂地下密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那是极品灵石过载烧毁后的臭氧味道。
苏墨盯着眼前那个还在冒烟的“生息盘”,脸色比盘底的黑灰还要难看。
就在刚才,他冒险截取了一丝从光门缝隙里溢出来的游离能量,想用生息盘解析它的构成。
盘面上的指针疯狂跳动,最终定格在一个诡异的数据上:峰值间隔0.83秒。
这个数字,苏墨太熟悉了。
十年前,小石头刚被捡回来的那个冬天,高烧不退,整整三天三夜,苏墨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听到的就是这个频率的心跳。
快一分则衰竭,慢一分则停跳,那是生命在悬崖边上挣扎的特有节奏。
苏墨不信邪,他抓过身边备用的几只封存着修士心头血的试管,一股脑倒进了生息盘的模拟槽里。
那是筑基期、甚至是结丹期修士强有力的心跳样本。
“轰!”
生息盘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
碎片崩得满屋都是,苏墨挥袖挡开烟尘,却发现那些炸碎的残片并没有散落,而是被某种磁场吸附在操作台上,拼凑出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唯此心。”
而在那堆还在发烫的灰烬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颗金属纽扣。
那是小石头以前穿过的旧道袍上的,不知何时混进了样本里。
此刻,这颗不起眼的纽扣内部竟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精密的微型晶片,正红光闪烁,持续向外发射着那个0.83秒间隔的波段。
苏墨的手指有些发抖,他捡起那颗滚烫的纽扣,感觉像握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原来不是筛选……”苏墨的声音沙哑,“是比对。”
北境,寅时三刻。
这里是离光门最远的防线,本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周逸尘刚从飞剑上跳下来,靴子踩在冻土上,发出咯吱的脆响。
“将军,这太邪门了。”
负责驻守的校尉脸色惨白,指着远处的三座哨塔,“就在一刻钟前,所有在那里面执勤的弟兄,全都捂着胸口倒下了。没死,也没伤,就是心慌。”
周逸尘大步走进哨塔,随手抓起一个士兵的手腕。
脉搏沉稳有力,但慢得吓人。
一分钟,四十九下。
周逸尘松开手,又抓起另一个人的。
还是四十九下。
整座哨塔里几十号人,心跳频率竟然整齐划一,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个数字像根刺一样扎进了周逸尘的脑子里。
当年他在外门翻阅弟子档案时,曾无意中扫过一眼小石头的出生记录:早产,初啼微弱,心率缓滞,每分四十九动。
周逸尘猛地拔出佩剑,剑尖直指哨塔下的地基,“挖!”
几名亲兵不敢怠慢,立刻动手撬开了地面的青石板。
石板下面是百年前砌造的旧灰砖。
此刻,那些灰砖的缝隙里,正往外渗着粘稠的红色液体。
不是地下水,也不是铁锈水。
军医壮着胆子用试纸蘸了一下,试纸瞬间变成了刺眼的猩红。
“是浓缩血浆……”军医的声音在发抖,“而且……而且这血里的灵力波动,跟那个……那个叫小石头的,完全一样。”
周逸尘看着那些不断渗血的砖缝,只觉得脚下的土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管网络。
他下令立刻深埋,严禁外传。
但这天夜里,周逸尘靠在帅椅上打盹时,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的胸膛裂开了一道口子,流出来的不再是热血,而是一种带着编号的灰红溶液。
那些液体顺着他的身体流淌,最终汇入地下的暗河,流向那个不可言说的终点。
医官大营内,灯火通明。
江羽裳手里的手术刀停在半空,刀尖上凝着一滴冷汗。
在她面前的手术台上,躺着那个白天服用了“稳脉丹”的老兵。
老兵已经断气了,死因是心脏骤停。
但当江羽裳切开他的胸腔时,看到的景象让她这个见惯了生死的首席医官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老兵的心室壁已经被一层灰色的晶体完全重塑了。
那些晶体并不是杂乱无章的增生,而是构成了极其精密的蜂窝状结构。
在每一格蜂窝的内壁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微型文字:
“代心者,继其志。”
江羽裳顺着那些灰色的经络一路追溯,发现所有被诊断为“灰婴”症状的伤员,心脏位置都藏有一粒绿豆大小的灰核。
它们的跳动模式很奇怪,既不是正常的心跳,也不是病理性的早搏,而是与此刻正在桥头的小石头的心跳呈完美的镜像互补。
当小石头的心脏收缩时,这些灰核就舒张;当小石头的心脏舒张时,它们就收缩。
江羽裳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盘子里。
她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传染病,也不是什么契约扩散。
这些被标记的人,是备用电池。
一旦那个本体燃烧殆尽,这些备用的心脏就会立刻接管,继续那个未完成的燃烧过程,直到生命枯竭。
第九阶桥面上,寒风如刀。
小石头盘膝而坐,脸色白得像纸。
胸口那股灼烧感越来越强,不像是皮肉之痛,倒像是骨头里长出了什么东西。
他颤抖着手,撕开了胸前的衣襟。
在左胸心脏的位置,皮下赫然凸起了一块硬物。
它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搏动而起伏,像是在回应某种呼唤。
小石头咬着牙,指甲猛地刺破了皮肤,硬生生将那个异物抠了出来。
鲜血淋漓中,躺在他手心里的,是一枚灰扑扑的晶体纽扣。
正是十年前,他第一次踏上那条所谓“仙路”,在外门报道时弄丢的那一枚。
纽扣在他手心里裂开,露出了里面的内芯。
那竟然是一个微缩的心脏模型。
每一次收缩,每一次舒张,都跟他此时此刻胸腔里的那颗真心的节奏分毫不差。
小石头看着那枚沾血的纽扣,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原来如此。
根本没有什么临时的献祭。
早在十年前,在他满怀希望地以为自己踏上了修仙大道的那一刻,他的名字,他的心跳,甚至他的命,就已经被这枚“登记之心”记录在案了。
这十年来的每一次呼吸,不过是燃料入库前的漫长等待。
现在,仓库的大门开了。
账房先生拿着账本,来收这笔陈年旧账了。
远处,陈二狗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地摸索着枕边的记录簿。
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了一页崭新的白纸,提笔的手却怎么也止不住地颤抖。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晚过后,他将不再是观测者,而会变成一个抄写员,去整理一份早已注定好的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