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狗觉得自己眼花了。
他死劲揉了揉那双被熬夜折腾得通红的眼珠子,想把那见鬼的景象从视网膜上擦掉。
但没有用。
晨光像一把金色的利刃,斜斜地切在第九阶桥面上。
小石头就像尊风化了千年的石雕,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可就在这死寂之中,他脚下那团黑乎乎的影子,竟像一块被高温融化的沥青,正缓缓地、执着地向着那扇光门蠕动。
影子不仅离开了脚后跟,它还“站”了起来。
陈二狗的手哆嗦着伸向腰间的传讯符,却发现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影子拖着两条不存在的长腿,一步,两步,三步……
一共九步。
那影子停在了距离光门整整三丈远的地方。
那里是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只有肆虐的风暴。
接着,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个影子缓缓弯曲了膝盖,上半身前倾,双手平摊在前——这是一个极其卑微、极其标准的跪拜大礼。
“咚。”
明明是影子,明明没有实体,可陈二狗分明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那声音不是敲在石头上,而是像是敲在他那颗狂跳的心脏上。
一下,两下,三下。
三拜九叩。
动作流畅得像是在宫廷里排练了一辈子的老太监,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虔诚。
就在第三次叩首结束的瞬间,太阳彻底跳出了地平线。
那道影子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瞬间被阳光拉扯、扭曲,“嗖”地一下弹回了小石头的脚下,重新变成了一团死气沉沉的黑色。
“大人……大人!”旁边的随从推了一把呆滞的陈二狗,“刚才那是……”
“闭嘴!”陈二狗猛地回神,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带两把铲子,跟我过去。谁敢多嘴一句,老子把他舌头割下来下酒!”
第九阶桥面,光门前三丈处。
陈二狗趴在地上,手里握着工兵铲,像是在发掘自家祖坟。
影子跪过的地方,坚硬如铁的灰石地面上,竟凭空多了三个浅浅的凹痕。
那是额头砸出来的印记。
“挖。”他咬牙下令。
铲子下去不到三寸,一声脆响。
陈二狗扒开碎石,手指触碰到了一块冰凉的东西。
是一块灰扑扑的玉片,只有拇指大小,边缘粗糙得像是从什么东西上硬掰下来的。
玉片正中央,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谢”。
陈二狗盯着那个字,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这字迹太眼熟了。
当年他在外门杂役处当差时,见过刚入门的小石头练字。
那时候这孩子连笔都握不稳,写出来的字撇捺分家,跟这一模一样。
那是十年前的小石头写的字。
“备墨!快!我要上报宗门!”陈二狗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扑向临时案台。
狼毫笔蘸饱了墨汁,他颤抖着在奏章上写下标题:《关于第九阶灰影异动之呈报》。
然而,笔尖刚离开纸面,那些还没干透的墨迹突然像活了一样开始游走。
“呲呲——”
纸面发出一阵轻微的焦糊味。
原本规整的官方措辞,在他眼皮子底下扭曲变形,重新排列成了八个触目惊心的隶书大字:
“不必言谢,谢已付清。”
陈二狗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墨汁溅了一脸,却浑然不觉。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铃音学堂地下密室。
“咔嚓!”
一声爆响,那是极品晶石炸裂的声音。
苏墨被气浪掀翻在地,那个价值连城的“归途终局推演盘”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
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
就在刚才,他试图将九个濒死的灰婴意识作为变量,强行模拟小石头拒绝进入光门的概率。
就在模型运行到“拒绝”这个选项的瞬间,阵盘炸了。
但苏墨顾不上心疼那些晶石,他死死盯着那团火焰。
蓝幽幽的火苗里,居然投射出了一个人影。
那影子正对着虚空,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那个跪拜的动作。
不管苏墨输入的数据是“愤怒”、“反抗”还是“逃离”,那个影子的动作都没有丝毫改变。
甚至,就连苏墨强行切断了能量供给,那影子依然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仿佛它不是阵法的产物,而是某种早已存在的、不可更改的规则。
苏墨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身上还没熄灭的火星。
他快步走到残存的记录仪前,强行读取了最后一段尚未损毁的数据。
屏幕上只有一行冰冷的代码解析:【行为逻辑判定:反抗无效。
注:所有的挣扎,已被系统自动折算为感恩仪式的前奏。】
“疯了……这他妈就是个死局。”苏墨一拳砸在滚烫的金属台上,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连不想死,都被算作了是在谢恩?”
他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他们拼了命地想要救那个孩子,想要给他选择。
可到头来,命运就像个恶趣味的编剧,早就把结局写死在了开头。
南荒边境,灰雾弥漫。
周逸尘手里的长剑还在滴血,周围是一群惊魂未定的新晋归者。
就在刚才,原本平静的荒原突然卷起了灰雾风暴,那种能腐蚀灵力的雾气眼看就要将这支护送队伍吞没。
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周逸尘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所有人的背后,突然同时浮现出了同一个影子。
那个影子并没有跟着主人逃窜,而是整齐划一地转过身,面对着翻滚的灰雾,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那是小石头习惯性的挥手,带着点不耐烦,又带着点决绝。
“呼——”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灰雾,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违抗的敕令,竟然真的如潮水般退去了。
死里逃生的归者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没事吧?”周逸尘收剑入鞘,走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修士,想要拉他一把。
那修士伸出手。
周逸尘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那修士原本白净的掌心里,赫然多了一道深红色的烙印。
那不是伤疤,而是一个被烙铁烫出来的“谢”字。
他猛地回头,看向其他人。
每一个伸出手的人,掌心都带着那个字。
“这……这是什么?”修士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周师兄,我不疼,但我为什么想……想哭?”
周逸尘没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
他看到这群人明明已经累到了极致,眼皮都在打架,可脑袋却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方向正对着遥远的北方——那是光门所在的方向。
那种姿态,像极了在给谁磕头。
“今晚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周逸尘的声音冷得像冰,“睡觉。”
深夜,营帐里鼾声如雷。
周逸尘却猛地惊醒。他感觉枕边有什么东西硌得慌。
伸手一摸,是一双破旧的草鞋。
鞋底磨穿了,鞋帮上还沾着早已干涸的泥点子。
这是小石头的鞋。
当年他在外门受欺负,跑丢了一只鞋,就是周逸尘背着他找回来的。
此刻,这双鞋整整齐齐地摆在他的枕头边,鞋尖朝外,像是随时准备送它的主人上路。
医官营帐内,江羽裳正盯着桌上的一堆琉璃碎片发呆。
那原本是一个用来封存灵力样本的瓶子。
她在白天偷偷收集了一缕小石头影子的气息,想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剥离影子的方法。
可就在一炷香之前,瓶子碎了。
那缕黑色的气息并没有消散,而是在桌面上拼凑成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谢你走完,谢你替死,谢你不问为何。”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尖刀,狠狠扎在江羽裳的心口。
她突然明白了。
这不是小石头在说话。
这是那条“路”在说话,是那个所谓的“归途”在说话。
它不需要活人的意志,它只需要一个完美的祭品。
所谓的“影代现象”,根本不是什么副作用。
那是这条路在替那些走不下去的人,提前预支了感激。
你不想死?没关系,你的影子已经替你谢过天地了。
你不愿走?没关系,你的影子已经替你磕过头了。
礼成了,你就得死。
江羽裳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从未见过如此霸道、如此不讲理的慈悲。
第九阶桥面上,风更大了。
月光惨白如纸,照得小石头那张脸更显僵硬。
他依旧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一个并不存在的审判。
而在他身后,那个已经完成了三次叩拜大礼的影子,正缓缓地、悄无声息地化作无数细小的黑色尘埃。
尘埃并未落地,而是顺着风,盘旋着,像是一群回巢的黑鸦,义无反顾地钻进了那扇漆黑的光门缝隙之中。
光门内,原本静止的黑暗像是活了过来,轻轻翻涌了一下。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满意的食客,刚刚吞下了最可口的前菜,正微微点头,准备享用接下来的正餐。
桥面上,小石头原本笔直站立的身体,突然极其细微地晃动了一下。
一种钻心的灼烧感,正顺着那个“跪拜”过的右膝盖,一点点蔓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