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僵硬只持续了一瞬,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
小石头的手腕被硬生生拽得脱臼,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在那只苍老手掌即将把灰色皮肤蔓延过手肘的刹那,他借着这股剧痛带来的清醒,猛地向后一挣。
“嘎嘣。”
筋腱弹响。他和那只来自未来的手断开了连接。
第九阶桥面之下,负责监测灵能波动的陈二狗猛地打了个寒颤。
手里的“定风盘”突然不转了,指针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捏死在原地。
他下意识抬头,瞳孔骤缩。
灰桥活了。
原本黯淡的桥面,此刻亮起无数惨白的光点。
那些光点不是乱窜的流萤,而是脚印。
成千上万个脚印,密密麻麻地挤在狭窄的石阶上,不仅是向前的,更多的是向后的、徘徊的、挣扎的。
最要命的是,这些光点正在倒流。
光流从光门前的第九阶疯狂回溯,像是一条被抽回的水龙,瞬间冲刷过整座灰桥,最后死死钉在陈二狗的脚下。
陈二狗本能地想退,却发现脚底板像是生了根。
他低头看去。
在他那双磨损严重的官靴旁边,原本空无一物的石面上,浮现出了一组从未存在过的脚印。
那脚印很新,只有九个,排列得整整齐齐,一直延伸到灰桥的第一阶。
陈二狗是个老油条,但这会儿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这脚印的大小、走路外八字的撇幅,跟他自己的一模一样。
这是他还没走的路。
“拿朱砂纸来!快!”他吼得破了音。
手下的修士战战兢兢递过拓印纸。
陈二狗咬着牙,趴在地上,颤抖着手将纸按在那个并未发生的“第九步”上。
墨迹刚落。
“呼——”
那张特制的防火朱砂纸毫无征兆地自燃了。
没有明火,只有惨白的灰烬在空中飞舞。
陈二狗眼睁睁看着那些灰烬在半空并未散去,而是诡异地聚拢、拼凑,最终形成了一行悬浮的隶书小字:
“第九步,跪行。”
陈二狗只觉得膝盖一软,那种冷意顺着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封锁……所有人退后百丈!谁敢靠近这片区域,老子剁了他!”
他疯了一样下令,自己却像是逃命般冲回营帐。
当晚,他缩在行军床上,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迷迷糊糊间,一股钻心的剧痛从膝盖传来。
那感觉太真实了,就像是膝盖骨直接磕在了粗糙砺石上,还要承受全身的重量一点点向前挪动。
那是赎罪的姿势。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铃音学堂地下密室。
苏墨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操作台上的晶石阵列正发出濒临过载的嗡鸣。
他正在做一件疯狂的事。
他提取了历年来所有“灰婴”残留的脑波噪点,那是无数个死在时间闭环里的绝望呐喊。
他把这些噪点在这个特殊的频率下重组,试图破译出那种控制小石头行为的“指令源”。
一段刺耳的音频被合成了出来。
那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种行走的节奏。
“嗒、嗒、拖……嗒、嗒、拖……”
这是瘸子走路的声音。
苏墨死死盯着监控画面,那是前方传回的小石头实时影像。
就在音频播放到第七小节,那个拖沓的长音响起的瞬间。
画面里,本来静止不动的小石头,右腿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随后僵硬地向前迈出了半步。
这半步,不偏不倚,正踏在之前音频节奏预判的落点上。
苏墨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在操控时间?不,他在验证宿命。
这段音频不是命令,是剧本。
“停下!立刻销毁!”
苏墨猛地切断灵力源,将那块记录音频的留音石狠狠摔碎。
粉末飞扬,但他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三天后。
苏墨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淡淡的咸腥味扑面而来。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但书桌上那张用来练字的极品宣纸却湿透了。
没有墨迹,只有水痕。
水痕晕染出一个清晰的轮廓——一只赤裸的脚印。
脚趾抓地的力度、足弓塌陷的弧度,乃至脚后跟那处细微的皲裂,都和小石头的右脚分毫不差。
那水痕甚至还在缓缓扩散,边缘渗出一滴滴如墨汁般粘稠的黑色液体,像是某种生物的体液。
苏墨盯着那张纸,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
他没有叫人,而是掏出火折子,看着火苗吞噬了那张纸。
“它在写他的路……”苏墨看着跳动的火焰,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们以为自己在帮他选,其实我们只是在看着剧本翻页。”
南荒前线,军医营。
周逸尘看着面前的三名老兵,脸色铁青。
这三人都是当年第一批护送“归途”任务的幸存者,早已退役多年,彼此更是互不相识。
但现在,他们整齐划一地躺在病床上,保持着同一个诡异的姿势。
右掌死死按着床沿,左膝极度弯曲,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半空。
若将他们扶起来,这就是一个标准的、准备下跪行礼的动作。
“什么时候开始的?”周逸尘问。
“半个时辰前,毫无征兆,正在吃饭碗就摔了,人就僵成了这样。”军医满头大汗,“无论用什么松弛肌肉的丹药都没用,硬掰的话,骨头会碎。”
周逸尘走上前,掀开其中一人的裤腿。
那人的左膝盖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色硬壳,像是某种岩石增生,形状酷似那座灰桥的石阶纹理。
“疼吗?”周逸尘低声问。
那老兵眼珠转动,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嘴唇哆嗦着:“不是我不愿站……周大人,是那条路……那条路压住了我的骨头。”
周逸尘猛地掀开这老兵的床铺。
床板之下,原本平整的泥土地面,不知何时竟隆起了一道道土棱。
一道,两道……正好九道。
它们像是一座微缩的坟墓,正安静地等着上面的人躺进去。
忘川亭内。
“他在同化所有人。”
江羽裳的声音在颤抖。她刚刚强行中断了一场灵识清洗术。
那个接受治疗的年轻医师此刻正蜷缩在角落里呕吐。
他吐出来的不是秽物,而是干燥的灰色沙砾。
那些沙砾落地后并未散开,而是像有生命一般自动排列组合,在地面上拼成了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第四步,血祭。”
江羽裳抓起那医师的手腕,灵力探入。
这一探,她的心凉了半截。
医师体内的经络已经彻底乱了。
原本顺畅的灵力回路被某种灰色的晶体强行改道,构筑出了一副全新的脉络图。
这副图江羽裳太熟悉了——那是她研究了无数遍的小石头的经脉图。
这个年轻医师的身体,正在被迫变成另一个“小石头”。
“把他隔离起来,用最高级别的结界。”江羽裳下令时,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也在微微发颤。
当晚,她靠在椅背上小憩。
梦境瞬间袭来。
她赤着脚,走在那座灰色的长桥上。
桥面不是石头,而是无数锋利的刀刃。
每走一步,脚底就被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流出来的不是红色的血,而是滚烫的灰烬。
那些灰烬落在桥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然后凝固成新的刀刃,等待着下一个路过的人。
光门之前,风暴中心。
小石头终于彻底退开了那一步。
他以为这是拒绝,是自由意志的胜利。
然而,就在他后脚跟落地的瞬间。
“轰——”
这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他识海深处炸响。
身后那条绵延无尽的灰桥,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强光。
之前那些倒流的脚印、苏墨听到的节奏、陈二狗看到的预言、老兵膝盖上的伤疤……所有的因果线索在这一刻汇聚。
那亿万个发光的脚印腾空而起,在虚空中交织、重叠。
它们不再是路。
它们是一张巨大的、足以遮蔽天幕的契约文书。
每一个脚印,都是一句条款。每一次跌倒,都是一处备注。
文书如天河倒挂,横贯在小石头和光门之间。
在文书的最末尾,也就是小石头此刻站立的地方,赫然印着一枚清晰无比的掌纹。
那掌纹湿润、鲜活,透着三年前那个稚嫩少年的血气。
小石头认得这枚掌纹。
那是三年前,他在归途的起点,第一次因体力不支摔倒时,手掌按在泥地里留下的印记。
风起。
那巨大的光之契约缓缓卷起,像是一张早已拟定好的卖身契,带着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缓缓飘向那扇漆黑的光门。
小石头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如铁。
他终于明白了。
那份生死契,从来就不需要他现在签字。
从他三年前踏出第一步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盖印生效。
真正的归属不在选择,而在足迹已被提前铭刻。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了南荒厚重的云层,斜斜地打在灰桥之上。
经过一夜的折腾,陈二狗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再次壮着胆子凑到监测阵位前。
桥面上的异象已经消失了,小石头依然站在那里,背影萧索而孤寂。
“看来没出大事……”
陈二狗松了口气,刚想揉揉酸痛的眼睛,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阳光是从东边照过来的。
按照常理,小石头的影子应该长长地拖在西侧的桥面上。
但他看到了什么?
晨光中,小石头确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但他脚下的那一团漆黑的影子,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它的脚后跟并没有贴着小石头的脚后跟。
那影子……正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着光门里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