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缝隙窄得只能侧身硬挤,陈二狗的皮甲蹭在岩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啦声。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机关暗弩,只有一股子经年累月的霉味,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咸腥气。
这是一间石室。
太像人了。
这地方太像人住的了。
陈二狗手里的火折子晃了一下,照亮了角落里那张铺着干草的木床,床头甚至还有一只编了一半的竹篓。
那竹篾的断口已经发黑氧化,显见是有些年头了。
墙上挂着一幅画,用炭笔涂在不知哪来的兽皮上。
画工粗糙得像狗爬,一群火柴棍似的小人手拉手,朝着一个巨大的圆圈走去。
那圆圈画得极重,炭粉把兽皮都磨穿了。
陈二狗咽了口唾沫,目光落在屋子中央的石桌上。
桌上摊着一本日志,纸张泛黄,边角卷曲。
他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视线落在最新的一页上。
字迹很潦草,但他认得。
那是一笔一划都像是在跟纸张较劲的写法,跟那个哑巴小子在沙地上写字时一模一样。
只是这字迹更老练,透着股绝望的疲态。
日期:天元历三千四百二十一年。
陈二狗脑子里嗡的一声。
今年才三千四百一十一年。
这日子是十年后的。
“今天,我又等了一天。他们说他会来”
字是用血写的,早就干成了黑褐色。
陈二狗猛地合上日志,像是那上面长了毒刺。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这会儿后背的冷汗把内衫都浸透了。
这门还没开,里面怎么就先有人替那小子活了十年?
“封起来。”陈二狗的声音哑得像吞了把沙子。
身后的愣头青刚想探头看,被陈二狗一脚踹开:“我说封起来!用熔岩符!把这道缝给我焊死!”
几张红色的符箓拍在岩壁上,石块在高热下融化、流淌,将那道裂缝连同里面的秘密彻底封死。
陈二狗转过身,大步往回走。
走到半路,胸口一阵发闷,嗓子眼发甜。
“咳——”
他捂着嘴咳出一口血。
血不是红的,是灰色的。
他摊开手掌,那口灰血在他掌心缓缓晕开,皮肤的纹路在那一瞬间扭曲、折叠,竟然显现出一道如同那本日志纸张被揉皱后的折痕。
地下密室,灵力炉嗡嗡作响。
苏墨的眼睛熬得通红,死死盯着面前那团不断扭曲的虚影。
他把从小石头身上提取的记忆碎片,硬生生塞进了那个用“灰婴”临终频率逆推出来的空间模型里。
原本混沌的模型,突然清晰了。
那是一座城。
没有颜色,全是灰白。
街道上的行人来来往往,他们穿着那个年代的衣服,做着买卖、交谈、争吵。
但他们的脸上光秃秃的。
没有眼,没有鼻,没有嘴。
所有的“人”,都只是一张张空白的面皮。
只有城中心那座孤零零的高塔顶端,有一扇窗开着。
一个人站在窗前,背对着苏墨的视角,遥遥望着城外的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正是光门所在的位置。
苏墨屏住呼吸,手指在操作台上轻轻一点,把那段属于小石头的记忆碎片彻底激活。
塔里那个人,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
苏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人有脸。
虽然模糊,虽然苍老,但那就是小石头的脸。
那个“老石头”隔着无尽的时空,隔着苏墨构建的这层虚假的光幕,那双浑浊的眼睛竟然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苏墨的位置。
他的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传出来,但苏墨读懂了那个口型。
只有三个字。
“你迟了。”
那眼神里没有惊喜,只有一种等待了太久之后生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
苏墨头皮发麻,想都没想,抄起手边的精铁镇纸狠狠砸向核心阵盘。
“砰!”
火花四溅,造价连城的晶片炸成了粉末。
地火池的盖子被他一脚踢开,他把那些还在冒烟的残骸一股脑地扫进去。
火焰升腾,吞噬了一切。
就在最后一块晶片落入火海的瞬间,苏墨听到了。
那不是机器的杂音,而是一声贴在他耳边的低语,带着那种只有至亲之人才有的亲昵和诡异:
“……替我……看看娘。”
南荒边境,寒风卷着砂砾打在脸上生疼。
周逸尘手里的长剑还在滴血,但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地上躺着几具尸体,全都蒙着面,穿着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劲装。
就在刚才,这群人像幽灵一样从地下钻出来,用的战术极其刁钻——诱敌、分割、围杀。
这套打法周逸尘太熟了。
那是当年在外门做任务时,小石头那个哑巴硬生生磨出来的“野路子”。
怎么走位能省力气,怎么出刀能避开骨头,每一个细节都刻着小石头的影子。
“留活口!”
周逸尘一剑挑飞了为首那人的斗篷。
斗篷飞起,露出一张脸。
周逸尘的手抖了一下,剑差点没拿住。
那张脸,是小石头。
但这不可能。
小石头现在就在光门前,而且这人看起来至少四十岁了,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左手的无名指齐根断了。
周逸尘记得清楚,十年前那次采药任务,小石头的左手被妖兽咬过,当时没断,只是留了个疤。
但这人的伤口,分明就是那个旧疤的位置,只是后来又受了新伤,彻底断了。
“你是谁?”周逸尘厉声喝问。
那人不说话,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周逸尘,突然咧嘴一笑。
那笑容里满是苦涩。
“轰!”
那人捏碎了手里的遁地符,整个人化作一道黄光钻入地下。
周逸尘想追,却被一股巨力掀翻。
那是一面破碎的盾牌,被那人当做暗器甩了过来。
盾牌深深嵌进冻土里。
背面用血写着一行字,字迹潦草狂乱:
“你不该来,这里没有你要救的人。”
忘川亭,解剖台。
那名变异患者的头颅已经被打开,江羽裳的手很稳,但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那些灰色的晶体已经完全替代了患者原本的神经,它们像是有生命的植物根茎,盘根错节地构筑出了一条新的通道。
一条通往“别处”的通道。
作为医者,她知道这是大忌,但她还是分出一缕神识,顺着那条灰色的神经束钻了进去。
视界一阵扭曲。
再睁眼时,她不在解剖室,而是在一间破旧的小木屋里。
墙角堆着柴火,桌上摆着两个粗瓷碗。
这是小石头的老家,那个早就荒废的村子。
桌边坐着一个人影,背对着她,正在低头喝粥。
粥是冷的,结了一层硬壳,但他喝得很香。
“……小石头?”江羽裳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人影顿住了,缓缓放下碗。
他转过头来。
江羽裳捂住了嘴,差点尖叫出声。
那张脸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紧闭的嘴。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光秃秃的一片肉色。
下一瞬,那张嘴毫无征兆地张开了,一直咧到了耳根。
发出的声音清冷、悦耳,带着三分惊讶,七分悲悯。
那是江羽裳自己的声音。
“你来找他?他已经不在了……现在是我在这里等。”
神识剧痛,像是被人狠狠扯断。
江羽裳猛地从解剖台前惊醒,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
她张嘴想喊人,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冰凉一片,像是声带被人凭空挖走了。
光门之前。
小石头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门缝里伸出的那只苍老手掌。
两层皮肤接触的一刹那,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水乳交融的战栗。
那是他的手。
那是他老去之后的手。
无数画面像洪水一样倒灌进他的脑海。
他看见自己走过这条路,一次,两次,一万次。
每一次都在不同的时间点,每一次都有不同的结局。
有的死在半路,有的走到了终点,有的在门后那座灰色的城里娶妻生子,直到老死。
无数个“他”,在无数条错乱的时间线上,像工蚁一样忙碌着,只为了这一个瞬间的交汇。
这里不是出口。
这里是所有可能性的坟墓。
门缝里那只手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拽进去,又像是要借着他的力气爬出来。
光门开了。
七寸。
不再是金光万丈,而是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那黑暗是活的。
那里面有呼吸声,有心跳声,有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的低语。
那里面有一个体温,那个体温在绝望中等了他太久太久。
小石头站在第九级台阶上。
他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那只苍老的手掌正在融化,灰色的皮肤像蜡油一样蔓延过来,正在一点点覆盖他年轻的手背。
他在吞噬那个“未来”,或者说,那个“未来”正在急不可耐地想要成为现在的他。
进,是万劫不复的循环。
退,身后已无路可走。
那只融化的手掌里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连同那个苍老灵魂的记忆一起,狠狠撞击着他的识海。
他动不了了。